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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相穎:護送大足石刻走向世界的“護石人”

  郭相穎為記者展示當年手繪的寶頂山摩崖造像圖。本報記者劉恩黎攝

  6月11日,游客在重慶大足石刻景區參觀。新華社記者唐奕攝

  本報記者張桂林、朱高祥、劉恩黎

  1000多年前,大唐王朝西南的一處偏僻山嶺中,石匠們攀援在險峻的崖壁上,金石撞擊間,響起了大足石刻第一聲開鑿之音。

  光陰流轉,近400載斧劈刀鑿,5萬餘尊造像、10萬餘字銘文破石而出。源自印度的佛教石窟藝術,越西域經敦煌,過雲岡、龍門,而後由北向南,融匯釋、儒、道,集大成於此,造就獨具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世界石窟藝術的殿堂……

  80餘年前,梁思成於西南山野中尋訪大足北山、寶頂山石窟,並在幾年後將大足石刻首次介紹給國際學術界。在此期間,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以及楊家駱、顧頡剛等15位專家學者組成考察團,首次對大足石刻進行了系統的科學考察,評價其“可繼雲岡、龍門鼎足而三”,“實與發現敦煌相伯仲”。

  48年前,一個名叫郭相穎的年輕人,懷揣着“只準住北山”的調令,隻身爬上大足北山,開啟了一場“護石”修行。

  誰能想到,這一程,一走就是近50年;

  誰能想到,這一人,付諸大半生護送大足石刻走向全國、全世界……

  數十年來,大足石刻“五山”之上前來參觀的游客絡繹不絕,人們坐在郭相穎幾十年前種的柏樹下納涼,望著靜臥崖壁之上精美絕倫的造像,感受跨越千年的華夏過往。

  “我們在前人的肩膀上長大,也要讓後人站在我們的肩膀上長大。”郭相穎説:“搞文物工作的人不僅要考慮現在,更要想將來,要讓子孫後代看得更久一點、更遠一點。”

  與“石刻”結緣

  到達大足石刻研究院,已近下午時分。

  穿過大樹錯落的院子,一棟二層小樓映入眼簾,透過窗戶,隱約看到一老人正執筆作畫。

  拾級而上,進入書房。房間並不大,一張長桌格外顯眼,筆墨紙硯整齊擺放,幾乎佔據整面墻的書櫃上裝滿了書籍和資料。

  見我們來了,郭相穎放下手中的毛筆,同夫人一起熱情招呼起來。高大靈活的身板、一口高亢嘹亮的川音,儼然不像86歲高齡老人的模樣。

  “現在常有記者來我這裡,你們來我很高興,對我個人來講,過去的事都不太重要,希望借你們的&&講述文物保護的重要性。”老人的話語樸實直率。

  青年時期的郭相穎曾是一名小學教員,因熱愛繪畫,他時常幫文化館的美術老師畫宣傳海報。

  1974年初,機緣巧合,當了十年“教書匠”的郭相穎經文化館的朋友介紹,赴大足縣文物保管所工作,那年他37歲。

  彼時,大足石刻雖已名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依然寂寂無聞,連所在省市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大足有這樣一份瑰寶。

  因石刻所在的區域山高地遠,生活清苦,組織上擔心新來的郭相穎當“逃兵”,在調令上特意用括號圈起五個字“只準住北山”。

  果不其然,上山後,周邊農戶聞訊而來,郭相穎聽到最多的問題便是:“你教書教得好好的,為啥子要來守菩薩?”“你是不是犯了什麼錯誤?”“你的工資是不是降低了?”面對誤解和詰問,郭相穎並不多做解釋。

  真正的困難還是山上的生活不便。“考驗的第一關就是缺水,早上洗臉的水,存着晚上用來洗腳。”郭相穎説,山頂上水貴如油,就盼著哪一天下了雨,能夠在附近挑一兩百斤水上來。

  起初,郭相穎的工作就是看守,每天在文物區裏巡視一圈,防範破壞與盜竊。但這並非清閒活,遇到打雷下雨,需一整天才能巡視完畢。夏季,墨蚊漫天飛舞,稍有停留便爬滿手臂,“咬得心慌”。

  但上山沒多久,面對一龕龕精美的石窟雕塑,一直喜歡繪畫的郭相穎很快將“清苦”二字拋在了腦後,“旁人可能不理解,儘管生活苦,但我覺得能與非常高貴的藝術品為伴很是幸福。大概花了半年時間,我就把生活安定下來,自己打井、種菜。”就這樣,一人一山,與“石”結緣。

  “一開始只覺得這些石刻技法很高超,後來隱約感到這些石頭人有厚重的歷史文化印記。”時間久了,郭相穎開始對石刻“刨根問底”:這些石刻是什麼年代鑿的?背後有些什麼故事?

  縣文管所保存的兩本舊書——《簡明佛學辭典》《佛學大綱》,成了他解開石刻背後文化密碼的“鑰匙”。“那時候沒有老師,又沒有電腦,非得自己去找書不可,不像現在隨便在網上一查都出來了。”郭相穎回憶道,他在北山的前十年,為今後的保護工作奠定了關鍵基礎,“寫文章也好,搞考古也好,對外宣傳建設也好,都得益於那段時光,我至今還保留着記筆記的習慣,連看電視都要做記錄。”

  為“石刻”辭官

  與青燈古佛相伴的日子格外寧靜,但大山之外,時代的腳步已然打破羈絆,改革開放開啟了文物保護工作的春天。

  1980年,國家文物局啟動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建檔工程,其中一條就是要有圖像資料檔案。當時的大足文管所沒有照相機,也沒有專業測繪人才,郭相穎自告奮勇,決定採用最原始的繪畫方式,為大足石刻建檔。

  缺少測繪儀器,木尺便是丈量工具。郭相穎説話間從墻角拿出了這塊“久經沙場”的“老戰友”,“看看,都磨圓了,像個木塊。還有就是一個20米長的皮尺,中間都是斷了的,我把它接起來用,這些就是我的法寶。”

  丈量大足石刻,是體力活,也是腦力活。郭相穎白天測量,晚上藉&煤油燈畫草稿、描圖。燈下長期伏案,他的鼻孔都被燈煙熏得黑亮,直到後來換成有燈罩的油燈才有所改善。

  測量時,遇到較高的石像,20米長的皮尺不夠用,郭相穎就在繩子上套布條,紅色代表一米,白色代表半米,以此進行測量。

  冬天頂着陰冷入骨的寒氣測繪;夏天伴隨着夜鷹孤獨的叫聲,和驅蚊的蒿煙度過一夜又一夜。

  兩年多後,兩版共長達40余米、畫了上萬尊造像的長卷問世。為何是兩版?“第一版我覺像工程圖一樣,太單調,不好看。後來加上了環境重繪了一版,看上去就生動了。”郭相穎笑着説道。

  1984年,郭相穎調任大足縣副縣長,分管文化、旅游、宗教等工作。“老實説,我當時真捨不得離開石刻。”郭相穎説,不過,這樣的分工也有利於從更高層面推動協調大足石刻的保護和利用。

  “捨不得”三個字不是嘴上説説便罷了。幾年後,郭相穎做出了一個令人費解的決定——主動提出回到大足石刻繼續修文物。他向組織懇切地説:“找一個副縣長容易,找一個熱愛文物事業的人難,把我放回去,於公於私都有利。”

  1990年,郭相穎重回大足石刻。當時,大足縣文物保管所仍是一個科級單位,人才奇缺,加上工人總共只有十幾人。

  “基礎太薄弱了,不適應對外開放的形勢,不利於石刻宣傳保護,必須升級重組。我就向市裏要求,把機構的級別提高一下。”同年,郭相穎獲批拿到60個名額指標,正式組建縣處級重慶大足石刻藝術博物館,郭相穎為首任館長。

  助“石刻”申遺

  1999年12月1日,大足石刻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産名錄》,成為繼敦煌莫高窟後中國第二處石窟類世界文化遺産,至此也奠定了“北敦煌,南大足”之地位。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刻!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電話亭打國際長途報喜,當時我熱淚流淌,握着話筒的手不停發抖。”時隔20餘年,回顧當時的情景,郭相穎仍舊激動。

  這一戰,他準備了近10年。

  郭相穎任副縣長期間,一個問題開始困擾着他,當時省、市、縣經常提出“努力使大足石刻走向世界”,但是怎樣才算走向世界?

  當時,隨着大足石刻的開放,國內外游客逐漸多了起來。國內外專家學者也接踵而至。大足石刻逐漸有了名氣,但離“走向世界”還有不小的距離。

  1987年,郭相穎在與國家文物保護研究所工程技術人員的閒談中,第一次聽到《世界遺産名錄》,並得知1986年國家文物局在擬排申報世界遺産預備名單時,已將大足石刻列入。他激動萬分:“我心頭高興啊,這就是走向世界的路子!”

  然而,申遺談何容易。

  首先面對的是幹部和基層文物工作者的觀念障礙。彼時,我國被列入《世界遺産名錄》的僅有故宮、長城等為數不多的知名歷史文化遺産,石窟類文化遺産方面,唯有敦煌莫高窟。當地領導幹部多不主張申報,“雲岡、龍門都沒申報,大足石刻尚不成熟”,加之財政緊缺,難上加難。

  “我的思維恰恰不一樣,正因為我們不出名,更要努力走在前頭,現在證明我那個想法是對的。”郭相穎激動地説,為此我走訪調研了敦煌莫高窟、雲岡石窟、天水麥積山……中國主要的石窟我都去了,經過對比,我認為大足石刻特色鮮明,凝結儒、釋、道精神和中華民間文化於一體,寓宗教教誨於生活場景之中,可謂石窟藝術中國化的集大成之作。

  “一股不服氣的勁兒涌上心頭,就是這股不服氣的勁兒成了我的動力!”郭相穎説。

  有一天,郭相穎想到一個“妙招”。他對縣裏的領導講:“搞申報就要整治文物保護區的環境,完善功能,這樣對文物和發展旅游都好,就算申報不成功,錢也沒白花!”漸漸地,越來越多的領導開始支持他的想法,&&將舉全縣之力開展申報工作。

  廣泛的宣傳也讓群眾對申遺環保搬遷工作予以理解和支持。18個單位125戶居民為保護文物搬遷,保護範圍內臭氣熏天的水池、雜亂的攤位、污染嚴重的豬圈全部得到徹底整治。

  歷史性的時刻終於到來。但評審當天,現場發生了一段插曲。

  由於申報文本和播放的幻燈片,不足以展現大足石刻的分佈和規模,加上語言理解上的差異,在場專家疑問很多。眼見審議受阻,郭相穎急中生智,拿出了大足石刻手繪長卷的文本資料。“我説這個圖都是我親自畫的,他們一下子對我有點尊敬了。”經討論,現場專家得出一個結論:大足石刻不僅藝術水平高超,而且規模宏大。

  申遺成功需滿足六個條件中至少一個,而當時的大足石刻一口氣滿足三個條件,高分當選:大足石刻是天才的藝術傑作,具有極高的藝術、歷史和科學價值;佛教、道教、儒教三教造像能真實地反映當時中國社會的哲學思想和風土人情;大足石刻的造型藝術和宗教哲學思想對後世産生了重大影響。

  “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主動去做的,從未想過敷衍。繪製長卷的初衷是為了完成‘四有檔案’。申報世界遺産,這個長捲起了很大作用。”郭相穎淡淡地説。

  讓“石刻”重光

  “最近我看到一些關於文物修復的文章,把嚴重病害、老化的文物修復一新,有些專家有不同意見,但我覺得這就叫煥發新生。”郭相穎翻閱着雜誌內容告訴記者,搞文物工作的人不僅要考慮現在,更要想將來,要讓子孫後代看得更久一點、更遠一點。

  這種傳之後世的遠見,在大足石刻得到了充分體現。

  位於大足石刻寶頂山區的千手觀音,開鑿於南宋淳熙至淳祐年間,是我國現存最大的集雕刻、貼金、彩繪於一體的摩崖石刻造像,被譽為“世界石刻藝術之瑰寶”。

  時光荏苒,進入21世紀,歷經800多年的千手觀音造像在經年風侵水蝕下,病害頻發。2007年,這尊金身佛像手指掉落,搶救保護刻不容緩。“修復千手觀音的想法,實際上我早在幾十年前做館長時就在考慮,當時也向領導做過匯報,但由於時代文保理念所限、技術所限,一直處於被‘屏蔽’的狀態。”郭相穎説,好在我們如今身處一個好時代!

  2008年,國家文物局正式啟動該造像搶救加固保護項目,並將其定為全國石質文物保護“一號工程”。

  這一修,就是8年。

  “該不該貼金,用什麼材料貼金,該不該彩畫,用什麼工藝和材料彩畫,哪些舊材料和新材料可以用……”郭相穎説,8年裏前5年基本上是統一思想和技術標準。其間,已退休的郭相穎作為研究院專家,多次參加論證會,交換意見。

  當時,千手觀音共發現石質胎體風化、貼金層開裂、彩繪脫落等各類病害34種。如此大規模、綜合性的石質文物修復,沒有先例可循,為此專門匯聚了中國文化遺産研究院等10多家文保、工程單位近百名專家和技術人員會診,X光探傷、紅外熱像探測、三維視頻顯微鏡觀察等現代科技在大足首次用於石質文物修復;為了完美修復“千手”,保護團隊先後完成1032張調查表的填寫和20000余張現狀照片的拍攝,收集約35000個數據,分門別類施策,逐一修補。

  經過近8年修復,投入各類修復材料約1噸、金箔44萬張,2015年6月13日,歷經800多載滄桑風雨的千手觀音金光重現。

  “我特別欣賞現在所提的‘文化自信’,這對增強民族自信非常重要,鼓舞人心。”郭相穎説,文物是我們人類社會的第二歷史課堂,萬幸,文物事業恰逢空前的好時機。

  “從事一行專業,職業道德、職業技能、職業感情都是在職業實踐中實現的。開始我也並沒有那麼喜歡大足石刻,後來卻把它當成了我的命,這實際上都是在長期的孤獨中積累起來的。”郭相穎説。

  墻上的時鐘嘀嗒作響,採訪快結束時,已近傍晚。

  窗外樹影婆娑,幾縷夕陽灑在茶杯上。郭相穎的夫人笑着説,你看看,一杯熱茶硬是一口沒喝。

  半生一覺石刻夢,圓夢兩鬢已成霜。“他對大足石刻的感情仍然熾熱,他勇於求索的精神仍然飽滿,他追求人生理想的腳步仍然豪邁。”面對恩師,大足石刻研究院現任院長黎方銀如是寫道。 (參與采寫:張文靜)

編輯: 陶玉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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