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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清華理工學子寫出讓詩人“震撼”的詩
2017-09-22 07:56:44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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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圖:王步高。

  下圖:《清華學生詩詞選》一書的封面。

  照片來自受訪者和網絡

  一本不到300頁的小書,讓人領略到清華園裏詩教復興的崢嶸氣象。

  這本名為《清華學生詩詞選》(下稱《詩詞選》)的書,由清華大學出版社于2016年底出版,是清華大學“清華學生原創優秀作品”項目之一。

  《詩詞選》收錄2009年以來清華大學選修“詩詞格律與寫作”課程的學生詩詞作品,凡600余首,出版以來,尚未在大眾層面引起廣泛注意,但在國內詩詞界,卻已是讚聲一片。

  《詩詞選》的引人注目之處在于,有241位清華學子的作品入選,其中82%為理工科學生。更重要的是,這些大多出自理工科學子之手的作品,品質頗為不俗。

  “有詩味,有深度,有高度。”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荷塘詩社名譽社長王玉明先生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這樣評價《詩詞選》中的作品。王玉明同時也是一位享譽國內詩詞界的詩人。

  原中華詩詞學會常務副會長、詩人梁東認為,《詩詞選》中的作品,“體裁多樣,古風、五絕、七絕、五律、七律、詞均能寫出嚴格守律的佳作,詞之佳作尤其多。這些作品既透著強烈的青春氣息,又不失典雅的韻致,有的尚顯稚嫩,可有不少卻給人以老辣和成熟的感覺。”他並認同一種説法:這些作品甚至令人“震撼”和“自愧不如”。

  在傳統文化復蘇大潮澎湃有聲、高校人文素質教育提倡經年的大背景下,源遠流長的中國詩教傳統,在人們印象中以理工科見長的清華園中結出累累果實,自然令人刮目相看。

  當工科男、工科女遇到詩

  海澱區中關村融科資訊中心B座一層的星巴克咖啡店,張洵愷落座後,為腳上的拖鞋略表歉意。不過,這位看似散淡的谷歌公司程式員,很多時候,卻嚴格地遵循著一種無形的戒律——他能記住一百多個詞牌的平仄,並因寫得一手格律謹嚴的舊體詩詞,被清華的同學們半認真半調侃地以“愷神”相稱。

  張洵愷今年23歲,2016年,他從清華大學電腦係畢業後來到谷歌公司,成為一個“碼農”。人雖離開了學校,他寫的一些詩詞,仍被清華清蓮詩社的同學所樂道。

  雨住驕楊輕泣,風停曼柳長垂。

  臨行何必盡低眉?

  怒潮知漲落,皓月有盈虧。

  把酒三年兄弟,登樓萬裏晴暉。

  離愁化作壯懷飛。

  他年重聚首,一笑解金龜。

  這首《臨江仙·別同窗》是張洵愷在大一時,為送別高中同學所寫。最後一句典出“金龜換酒”,説的是唐朝時賀知章在長安初見李白,深賞其才,邀其共飲,但當日身上卻沒帶酒錢,遂解下佩帶的金龜——當時官員的佩飾物換酒,二人一醉方休。整首詞音韻響亮、自然,字裏行間洋溢的青春友誼十分動人。

  《記一二·九合唱》則顯示了這位理工科學生強烈的家國意識:

  獨立喧囂意不群,但憑此曲哭英魂。

  飛鷹走馬長流水,火樹銀花深閉門。

  國難百年無後死,天悲數紀有余溫。

  承平歌舞紅粧面,可似京華舊血痕?

  這種家國意識,不獨為張洵愷所有,而流布于《詩詞選》全書中。

  化學系2010級的楊晉焱,在清華從本科讀到碩士,2012年秋天的大三下半年,他選修了“詩詞格律與寫作課”,從此走入詩詞之門。“這件事情對我很重要,它給我帶來的世界極大。”回憶自己與詩詞的結緣,楊晉焱説。

  楊晉焱的詩詞風格清新中帶有奇崛。他説自己不喜歡托古,認為竹簾、香燭等已經不是現代社會常見的生活用品,不宜入詩,而喜歡讓街道、電腦、樓房等現代社會的物象出現在詩中。在一首描寫自己宿舍的詩中,他寫道:

  客裏中宵燈不孤,萬泉河畔是吾廬。

  香甜彌漫加餐後,鍵鼠轟鳴入夢初。

  少遇假期能臥榻,每逢外快便添書。

  窗前月色頻來訪,沒有窗簾請自如。

  “我喜歡詩詞那種獨特的形式美,喜歡它帶給人心靈的獨特體驗。”楊晉焱這樣談論詩詞讀詩的樂趣。他現在在北大附中任教,繁重的工作之余,讀詩寫詩仍是精神世界裏不可替代的元素。

  張洵愷、楊晉焱只是今日清華理工科學生中寫作詩詞的兩個佼佼者,《詩詞選》表明,這是一支長長的隊伍。

  《過成都杜甫草堂五首》之四,表達了對詩聖杜甫身世與遭際的深沉感慨,作者為精密儀器係2007級學生曾悅:

  樓臺久別好晴明,有疾斯人道不行。

  魍魎窺窗聽雨腳,江湖泊夢説功名。

  蓬門綠草逢歸燕,巷口烏衣對廢城。

  底事微軀憔悴盡,故園消息慰生平。

  《悼袁崇煥》是一曲挽歌,對愚昧、自私的庸眾表達譴責,對悲劇英雄深致嘆惋,作者為正在環境學院讀大二的任滋禾:

  從來志士易途窮,天下紛紛笑此公。

  舉世慧哉圖自好,唯君癡矣做英雄。

  仁心何罪偏加罪,戰至全功不是功。

  料得先生應脫幘,忠魂依舊保遼東!

  《送友入伍》抒發對軍旅生涯的向往,作者為精密儀器係2006級學生申昊:

  漫道黃龍久解兵,幾番烽燧起承平?

  揚鞭走馬成忠武,擊劍吹簫是達生。

  今夕朋儕盡樽杓,他年戎伍作幹城。

  京華人事休縈念,一逐長風向柳營。

  《簪菊》托物言志,作者為自動化係2012級學生漆毅:

  喚醒玉人攀摘忙,臨漪素面試新粧。

  胸中雲氣浮滄海,手底秋心綻狷狂。

  疏懶只懷杯底月,清閒最戀晚來霜。

  含煙拾翠隨山老,不媚東君名利場。

  通讀過《清華學生詩詞》一書書稿的86歲的詩人梁東,在為該書寫的序言中,如是概括清華學子作品的特點:“清華學生的詩詞,力求面向世界、貼近生活、有思想、不跟風,對國計民生較為關注,對霧霾、貧富差距、錢學森之問、教育制度、低頭族等問題有清晰冷靜的看法,令人耳目一新;親情孝道、思鄉懷舊、相思別離等傳統題材,也都寫得別有風致,品位高,詩味濃。”

  梁東並認為,盡管清華學生的一些作品中存在刻意模倣古人、“為賦新詩強説愁”的傾向,但總體上,應該為他們鼓掌。

  賡續文脈、語脈和德脈

  南京龍江小區陽光廣場的一座公寓樓,當記者如約敲開王步高先生的家門,步入主人的書房兼臥室,盡管已有精神準備,但仍被眼前這位老人的羸弱所震驚。

  2009年春天,甫從東南大學退休的王步高,接受了清華大學的邀請,到清華開設“詩詞格律與寫作”“大學語文”等四門文化素質課。

  王步高早年在南京大學德語專業學習,“文革”爆發後被迫中斷學業,並兩次被打為“反革命”。“文革”結束後,他在吉林大學、南京師范大學攻讀古典文學專業,並成為詞學大師唐圭璋的入室弟子。他的詩詞寫作課,在東南大學享有盛譽,在高校人文素質教育界亦素有口碑。因教學關係,清華國家大學生文化素質教育基地副主任程鋼副教授與王步高相熟,一聽説王步高退休的消息,他立即向學校做了推薦。

  “清華當時正苦于找不到好的大學語文老師,聽説他退休了,我與程鋼立即趕到南京。其實也沒提供什麼特殊的條件,王步高就痛快地答應了。”時任清華國家大學生文化素質教育基地常務副主任的李樹勤回憶。

  對于清華,王步高顯然抱有精神上的皈依之感。清華的講臺,是王國維、陳寅恪、梅貽琦、黃萬裏等站立、授課過的地方,每每提到這些學問博大精深、思想人格獨立的前輩先賢,王步高都用“敬畏”一詞表達自己的敬仰、惕勵之情。

  王步高同時也懷有高度的文化自覺。他説,中國近現代的激進反傳統造成了文化的斷裂,而繼承中國傳統文脈、語脈、德脈,正是母語教育的歷史使命。

  在王步高看來,文脈主要指文言文字與文學。中華文脈主要是靠文言延續的,文言有典雅精美簡潔的特點,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國人都應該不但能讀懂文言文,還應該能寫。文脈的另一方面是字脈。王步高主張,像清華大學、東南大學這樣的重點大學的學生,應當掌握常用的繁體字。

  “如果清華學生去臺灣做交換生,連‘臺灣’都寫不出來,肯定不是什麼榮耀的事。”採訪中,王步高再提他常用的這一説法。8年中,王步高在清華開的四門課,全用繁體字課件,這在清華是極少見的,而清華也容得下它們。他為這一事感到欣慰。

  語脈主要是指掌握入聲字,能從音韻的角度欣賞分平上去入格律詩詞,甚至讓一部分學生能寫出格律嚴整的格律詩詞。王步高認為,普通話廢除了入聲,這導致今人無法體會中國古詩詞的音韻美。

  病榻上的王步高,説到入聲字,目光倣佛變得格外明亮。這是當今詩詞界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王步高屬于堅定地主張保留入聲字的一派。他列舉中國十大詞名作,指出其中的六首,包括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岳飛的《滿江紅》、李清照的《聲聲慢》等,押的都是入聲韻。這些慷慨悲壯、名滿天下的詞作,用入聲韻是其成功的關鍵因素之一。

  因此,在東南大學、清華大學的“詩詞格律與寫作”課上,王步高一開始就要求學生辨別四聲,主要是辨別入聲。

  而所謂德脈,是指儒家經典與詩詞中包含的包容、廉潔、知恥、曠達、感恩、節物、民本、愛國等價值觀。王步高認為,多了解、背誦一些經典名作,對當代大學生乃至國民、官員,都會産生積極的影響,有助于恢復五四運動以來被歷次政治運動所摧殘的傳統道德。基于這一思想,在教學中,王步高總是突出講授烏臺詩案與蘇軾的黃州詞,用蘇軾在人生低谷時的表現,對學生進行曠達與挫折教育,啟迪學生“從黃連裏嚼出甜味來”。

  桃李滿天下,斯人獨憔悴

  桃李滿天下,斯人獨憔悴。正是這位老人,以燃燒的節奏,歷時8年整,在清華播下了詩教的種子。

  強烈的使命感,嚴謹的學風,基于深厚學養的激情,輔之以自身曲折而豐富的生命體驗,使得王步高的課程風靡清華。

  “有的學生説,選王步高老師的課,比在北京買車搖號還難。”李樹勤説。在他看來,無論從課程的質和量角度衡量,王步高都堪稱幾十年來清華大學最好的教師之一。

  “清華的一線教師一般96個學時就滿工作量了,王步高每年都講288個學時。8年的學期裏,他每天吃食堂,全部心事都撲在學生身上。”李樹勤同時認為,王步高顯然也很享受站在清華的講堂上,因為清華學生的文化敏感性很強。

  王步高本人,也多次公開表達在清華任教的感受。他常用“震撼”與“自愧不如”這樣感情色彩濃烈的詞匯,形容自己在清華授課的體驗。

  在多個引發王步高“震撼”反應的例子中,一個著名的故事是:在一堂詩詞格律與創作課上,他以周邦彥的《花犯》一詞為例,講到詞句兩個仄聲連用時候,不能任意用兩個仄聲字,最好用去上聲。所舉的是詞中的“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兩句。(其中加黑的字均為去上聲)下了課,旁聽的學生曾悅過來跟他説:“《花犯》是犯調,不是正格的,你應該舉正格的例子。”王步高聞言眼睛睜得老大——一個學工科的學生,竟然還知道什麼叫“犯調”——兩個不同的宮調合成一個詞調,這是一個一般中文係老師也不懂的概念。

  曾悅的批評,令王步高“眼睛陡然一亮,心悅誠服。”

  後生可畏,清華的後生尤可畏。“在這些後生面前,我絕不敢以真理的化身自居,必須謙遜、低調,活到老,學到老。”王步高説。

  面對這樣的學生,特別適合研究性教學。王步高在每門課的開始便明確提出,期末要交兩份作業,一是對課程進行評價,提意見;二是給他編寫的教材挑出三處錯誤。

  2016年12月初,王步高被查出身染惡疾。12月12日,清華教務處的微信公眾號“學在清華”發出一條題為“緊急通知:三門文化素質核心課停開”的消息。該公眾號一般的閱讀量為一兩千,這條消息的閱讀卻達到了兩萬多。許多學生都知道,停開的這三門,都是王步高的課。在公號罕見的大量留言中,彌漫著對“王老爺子”的關切與祝福。

  兩個月後,在“知乎”上,出現一條“聽王步高教授的課,是怎樣的一種體驗”的問答。回答提問者多是在清華聽過王步高課的人。眾多充滿細節與感情的回答,復合出一個可親可敬真性情的老師+長者的形象:一口乍聽費勁但聽慣了很有韻味的揚州腔普通話;討厭學生在課堂上玩手機,會讓玩手機的人站起來;喜歡拖堂,但不令學生反感;多達300頁的PPT。

  清華園裏,王步高仍是一個常被提到的名字。有十幾撥學生專門去南京看望歸養的他。記者採訪的十幾名清華學生,包括曾擔任過王步高助教的夏虞南、王瑩、張洵愷等,説起王步高,都交織著發自內心的親切、感念與敬意。其中被説到最多的,是每逢佳節,王老師都會邀請學生到家中,一二十人,一起包餃子、玩詩詞遊戲,其樂融融。

  電腦專業畢業、負笈美國的周聖凱,在微信上對記者回憶王步高在清華做題為《詩詞與愛情》的講座時,自己搶到了前排位置時的喜悅之情。他對王步高強調用今人的觀念與態度,結合古雅的語言去作詩的主張,記憶尤為深刻。

  在南京,纏綿病榻上的王步高,對清華一往情深,念茲在茲。

  “有人問我:如果當初知道選擇來清華會以一場大病收場,還會來嗎?我説:會!我不後悔當初的選擇。”採訪臨近結束時,王步高大聲説。(張修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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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錯】 責任編輯: 張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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