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開羅9月11日電 中東戰地手記|20年,夢碎加沙——一位巴勒斯坦父親的自述
新華社記者伊馬德·德里姆利
二十年前,2005年9月12日清晨,我站在涌上加沙街頭的人群之中,一起揮舞着旗幟高歌,歡慶最後一名以色列士兵撤離加沙地帶。那年我35歲。我用相機和筆記本記錄下以色列結束佔領後的場景。
我目睹人們歡呼雀躍、載歌載舞。老人們喜極而泣,孩子們在這片不久前還被鐵絲網包圍的土地上自由奔跑。對許多人而言,那一天如同重生,翻開了巴勒斯坦建國夢想的新篇章。
2005年9月14日,在加沙地帶南部的汗尤尼斯地區的原猶太人定居點內,巴勒斯坦總統府秘書長塔伊夫(右二)代表民族權力機構主席阿巴斯出席慶祝活動。新華社記者王昊攝
一位身着巴勒斯坦傳統服飾的老人握住我的手,哽咽道:“我們終於能自由呼吸了……今天值得慶賀……佔領結束了。告訴年輕人,要守護這片土地。”他的話裏充滿期待,亦有對這片土地前途的幾分擔憂。
加沙人的喜悅並未持續多久。2006年巴勒斯坦立法委員會選舉中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的獲勝,以及其隨後與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法塔赫)發生的血腥分裂,成了改變加沙面貌的分水嶺。2007年哈馬斯奪取加沙地帶控制權,自那以後,加沙日益陷入孤立。
這是2008年6月18日在加沙南部的拉法口岸拍攝的被哈馬斯炸毀的隔離墻。新華社記者郭磊攝
我們很快陷入嚴密封鎖:邊境口岸關閉,出行、就醫乃至獲取生活必需品都受到限制。我曾陪同無法出境就醫的患者奔波,目睹加沙母親們在邊境檢查站徒勞守候。那些年裏,我們逐漸明白封鎖不僅是政治手段,更是對兩百多萬加沙民眾的集體監禁。
然而人們仍在追尋美好生活:狹窄巷弄裏的婚禮,人聲鼎沸的咖啡館,還有在廢墟中踢球的孩童。我凝視着他們,常常思索:孩童的笑聲如何能蓋過戰爭的硝煙?路邊的小花如何能對抗坦克的碾壓?
巴勒斯坦派別與以軍多次爆發血腥軍事衝突,每場戰火都留下比前次更深的傷痕。戰事中,我穿梭在一個個遭襲街區的現場,記錄被毀的房屋、驚惶的面孔,還有在廢墟中尋找丟失玩具的孩子們。
我記得,隨救護車隊在炮火中奔波時,孩童的尖叫聲如何令人心悸。2014年,以色列對加沙地帶發動大規模軍事攻勢。我經歷了死亡如影隨形的日日夜夜:無休止的空襲、化為廢墟的街道、數千個流離失所的家庭擠在學校裏避難……
2014年7月29日,在約旦河西岸城市伯利恒,巴勒斯坦人在聖誕教堂前為加沙兒童祈福。新華社發(魯埃·薩巴巴攝)
我疲憊歸家卻難得片刻安寧。孩子們總在追問:“為什麼會這樣?我們能活下去嗎?”除了蒼白的安慰,我別無答案。
我還記得,一次以色列戰機轟炸鄰居房屋,將屋內居民活埋的場景。爆炸後我第一個趕到現場,慘象幾乎令我難以移步,因為我不僅是記錄新聞事件的記者,更是熟知每一個遇難者姓名的鄰居。
2023年10月7日,又一個清晨,形勢急轉直下。哈馬斯突襲以色列南部後,遭遇史無前例的軍事反擊,轟炸日復一日。房屋被毀,醫院癱瘓,大規模人群流離失所成為常態。
當時我們未曾料到,這只是無盡噩夢的開端。每當我們以為轟炸即將停止,它卻變得更加猛烈和廣泛。加沙再無安全之地!
戰火中,我既從事新聞報道又經歷個人悲劇,目睹朋友和同事倒下。斷電斷水的漫漫長夜裏,我們聽着飛機不停歇地轟鳴,數着鄰近社區的爆炸聲。我努力在孩子們面前保持堅強,但心底深知我們都掙紮在死亡邊緣。
2025年9月5日,加沙城一棟建築遭以色列軍隊空襲後升起濃煙。新華社發(裏澤克·阿卜杜勒賈瓦德攝)
我們一家三度流離失所,輾轉於城市之間,從樓房到被狂風吹倒的帳篷,帶着寥寥無幾的家當與永不消散的傷痛。在臨時避難所裏,我們饑腸轆轆,熬過寒夜。孩子們在破舊毛毯下瑟瑟發抖,醫生向母親們致以歉意——因為沒有藥物。
自從經歷了第一次流離失所,夜幕便成了恐怖的代名詞。各種飛行器的轟鳴聲不絕於耳,一家人蜷縮在地板上入睡,孩子們圍作一團。每當炮彈在附近落下,孩子們便驚叫着撲向我懷裏,仿佛我的擁抱能隔開燃燒的天空。
“我們會死嗎?”幼子艾哈邁德不斷追問。我強忍淚水,用假笑回應。
最煎熬的時刻,是患有心臟病和糖尿病的父親病發那夜。我和兄弟姐妹們抬着他,在滿目瘡痍的街道上奔向最近的野戰醫院。醫生們用悲傷的眼神道歉:沒有藥品,沒有輸液,只有水和止痛藥。
我把他帶回避難所,整夜守着他,生怕他呼吸驟停。
最殘酷的時刻,是聽到長子對弟弟們低語:“如果我死了,告訴爸爸我很愛他。”他的話如利刃擊穿我的胸膛。那夜我無聲啜泣,再也掩飾不住真正的恐懼。孩子們第一次意識到,他們的父親其實無法保護他們。
我從未想過終有一日會被迫離開加沙。即便在最激烈的軍事對抗中,我也告訴自己:這是我的家,我絕不離開。但隨着持續轟炸和反復流離失所,我意識到留下來已不再是一個可行選項。
2024年5月3日,我穿越拉法口岸踏入埃及。一瞬間,仿佛靈魂被撕裂——我留下了在戰爭中逝去的兄弟姐妹與友人,留下了那些甚至來不及道別的親人,更留下了我的家園與滿目瘡痍的土地。
我只帶着裝有文件的小包,仿佛將余生都塞進其中。
在開羅,平靜的日常生活並沒有帶來真正的解脫。午夜過後,關於加沙的突發新聞時時讓我驚醒。打開手機,我查看親友安危,同時感受到缺席的沉重與內疚的煎熬——我活了下來,許多人卻沒有。
回望過去20年,加沙既是我銘刻在心的故土,亦是巴勒斯坦自由獨立夢想的載體——痛苦與堅韌、恐懼與希望在這裡交織。20年過去,最初的夢想被殘酷現實擊得粉碎。可我們仍要把它傳遞下去,縱使它看似遙不可及。(翻譯整理:黃澤民、趙偉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