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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1/12 10:01:48
來源:新華網

重走滇緬公路|採訪手記:致,遠去的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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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南省昆明市滇緬大道旁,矗立着一座紀念碑——滇緬公路零公里紀念碑。千里之外的雲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畹町橋,則是滇緬公路國內段的終點。

  兩者之間的距離是959.4公里——這是抗戰時期滇緬公路國內段的長度。

  959.4公里,亦是一個民族與救亡賽跑的距離。

  大地之上的悲壯

  時光回溯到80多年前的烽火歲月。

  全民族抗戰爆發後,日軍全面封鎖了中國沿海港口,家國陷於絕境之際,雲南主動提出修築一條從中國昆明至緬甸臘戍,再通過鐵路連接仰光港的國際援華物資運輸通道。

  滇緬公路全長約1146公里,國內段翻越雲嶺、怒山、高黎貢山等崇山峻嶺,跨過漾濞江、瀾滄江、怒江等急流深谷,地貌複雜險峻、工程浩大艱巨。

  80多年後,我們踏上雲龍縣境內一段保存完好的路段,腳下的彈石路在峽谷間延伸,每一寸路基都在訴説着那段悲壯往事。

  位於大理州雲龍縣境內的一段滇緬公路遺址(10月29日攝)。新華網發 劉東 攝

  這是一條創造了築路奇蹟的公路。1937年底至1938年8月,20余萬雲南各族民眾,老幼婦孺齊上陣,用粗陋的工具,肩挑鋤刨、敲山鑿石,在高山深谷間摳出了這條抗戰生命線。

  大理白族自治州永平縣文聯主席張繼強,是一名長期關注滇緬公路的學者。他向我們介紹,當時,永平縣承擔了境內78公里路段的開挖,全縣總人口4萬多,每天就有1萬多人奮戰在工地上,7個月就把這78公里艱難的路段開通了,創造了奇蹟中的奇蹟!

  這是一條血肉鋪成的血線。著名記者蕭乾在其名作《血肉築成的滇緬路》中寫到,“雲龍一縣即死五六百人”。《雲龍縣誌》記載的幾個片段,讓我們對“血肉”二字有了更深的感知:“有五個民工的保險繩同挂在一棵老樹上,老樹難以承重,樹根從岩縫間拔起,五個民工墜亡”“一大隊因住在氣候酷熱的山邊陰濕之地,不幸發生天花傳染,一天死亡數人”“四大隊在瀾滄江邊施工,中暑和瘴氣死數十人”……

  他們沒有留下姓名,但絕不是一串冰冷的數字。據不完全統計,超過3000名築路民眾犧牲在崇山峻嶺間,平均每公里倒下3人。

  雲南民眾修築滇緬公路的場景。資料圖片(昆明市博物館供圖)

  這是一條炸不斷的生命線。滇緬公路修通後,日寇反復出動戰機對公路沿線進行狂轟濫炸,但滇緬公路從未被真正摧毀。

  在雲龍縣,我們探訪了橫跨瀾滄江天險的功果橋。雲龍縣地方史研究者張沙琳介紹,1940年至1941年間,日軍出動200余架次飛機對其轟炸16次。為搶修被炸斷的橋梁,雲龍、永平、昌寧三縣民眾組成搶修隊,日夜奮戰、隨炸隨修,創造了“炸不斷的橋梁”奇蹟。

  2011年,因水電站建設,功果橋整體搬遷至瀾滄江支流的沘江上。銹跡斑斑、彈痕纍纍的橋梁構件,銘刻着一個民族的韌性和不屈。

  這是一條關乎民族存亡的輸血管。滇緬公路一度成為中國唯一的對外通道,國際援華物資源源不斷運入中國,成為維繫抗戰的“輸血管”。史料統計,1938年至1942年間,通過滇緬公路運輸的戰略物資超過50萬噸。

  80多年後,我們車行在杭瑞高速公路滇西段尋訪歷史的印記,穿隧道、跨天塹,山河依舊,而這條與滇緬公路同走向的大道,已是中國通往東南亞的交通動脈。

  歷史從未被遺忘,未來正在續寫。

  血肉之軀的歸來

  在昆明西山森林公園,矗立着一座宏偉的紀念碑,碑體刻着四個遒勁的大字“赤子功勳”。碑的右側,是一面刻滿姓名的名錄墻,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南僑機工。

  滇緬公路修通後,急需大量會汽車駕駛和機修的人員,在愛國僑領陳嘉庚的號召下,3200多名南洋華僑青年回國抗戰,書寫了海外華僑最為波瀾壯闊的救國篇章。

  既是離家,亦是歸國。這是一段充滿離別傷悲,更飽含家國情懷的故事。

  昆明西山森林公園內的南洋華僑機工抗日紀念碑(10月27日攝)。新華網發 劉東 攝

  “家是我所戀的,雙親弟妹是我所愛的,但破碎的祖國,更是我所懷念熱愛的……”在昆明西山森林公園內的南僑機工紀念館,陳列着這樣一封催人淚下的家書。

  這是女機工白雪嬌留給父母的信。白雪嬌祖籍福建,出生在馬來亞檳城一個富商華僑家庭,祖國蒙難之際,她瞞着父母家人,化名“施夏圭”報名北上救國。

  這封飽含愛國深情的家書被刊載在報刊上傳遍南洋,激勵着一批批華僑青年勇赴國難。

  馬來亞華僑李月美,女扮男裝參與滇緬公路運輸,直至翻車身負重傷,在救治過程中才被發現女兒身,被譽為“當代花木蘭”;

  馬來亞華僑林福來,不顧家人反對,與未婚妻解除婚約歸國,在滇緬公路上歷經九死一生;

  馬來亞檳城富家子弟陳振美,新婚不久毅然回國,於1942年日機轟炸惠通橋時殉難,家人二十餘年後才得知噩耗。兒子陳益良曾因父親“拋家棄子”心懷怨恨,直至知曉真相,心結才得以釋然……

  這些只是我們在沿途各個紀念館看到、聽到的一些故事片段,而他們中的許多人,甚至沒有留下姓名。

  青山處處,忠魂永存。在三年多的大搶運中,日機的狂轟濫炸、熱帶亞熱帶的瘧疾、險峻的路段,成了機工遭遇的“連環殺手”,犧牲的機工往往就地掩埋。據史料統計,1000多名南僑機工長眠在滇緬公路上。

  衛國者已遠去,但從不曾被遺忘。

  昆明市五華區新聞裏社區,曾是羅開瑚、唐國常兩位南僑機工生前生活的地方。在社區小巷深處,“藏”着一個規模不大的南僑機工歷史文化紀念館,他們的故事在這裡融入煙火日常。

  “這裡不僅是紀念館,更是活的課堂。”新聞裏社區黨委書記彭羽介紹,社區建立了一支包括老中青少四代人的講解員隊伍,致力於南僑機工精神的傳揚,年接待游客超過6萬人次。

  今年70歲的蔣玲華,就是其中一名義務講解員。蔣玲華是馬來亞南僑機工韓仕元的家屬,多年來一直致力於組織、參與各類南僑機工歷史文化活動。她所經營的廢舊輪胎再生公司,70%的崗位專為殘疾人設立,以實際行動傳承着南僑機工對家國和社會的責任擔當。

  位於德宏州畹町鎮的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抗日紀念館內陳列的南僑機工照片墻(10月31日攝)。新華網發 劉東 攝

  在德宏州畹町鎮的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抗日紀念館,我們拜訪了南僑機工後人葉曉東。1944年,葉曉東的生父陳團圓被日軍抓捕,慘遭活埋,甚至沒有留下一張照片。父親犧牲時,葉曉東僅3個月大,直到15歲,才得知父親是英雄的南僑機工,從此,他便一直四處奔走尋找父親的足跡、了解那段歷史。

  退休後,葉曉東主動承擔起管理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抗日紀念碑的職責,這一守就是二十多年。幾乎每天,他都會來到紀念碑前,擦拭碑體、打掃衞生,一遍遍向前來瞻仰的游客講述南僑機工的故事。

  葉曉東希望,在這個“離父親最近的地方”,讓更多人知道,有一群叫“南僑機工”的人,曾為我們拼過命。  

  雲端之上的不朽

  在昆明市博物館,陳列着一件特殊的飛行員夾克,夾克背後印着23隻駱駝圖案。這件歷經80多年時光洗禮的夾克,承載着一段用友誼、勇氣和犧牲書寫的不朽史詩。

  夾克的主人是美軍飛行員尼浩拉士中尉。講解員向我們介紹,每一隻駱駝,代表飛行員在駝峰航線上往返飛行了10次。

  故事從1942年5月5日説起。

  那一天,沿滇緬公路侵入雲南的日軍先頭部隊,竄至滇緬公路咽喉要道惠通橋。為阻止日軍過橋,千鈞一髮之際,中國工兵果斷炸毀惠通橋,阻敵於怒江西岸。此後,怒江以西8萬多平方公里國土相繼淪陷,滇緬公路被迫中斷。

  中國抗戰再次陷入戰略物資匱乏的困境!

  危局中,中美聯合開闢了從印度阿薩姆邦到中國昆明的空中運輸線,開啟了二戰史上最大規模的空運行動。航線跨越喜馬拉雅山脈,海拔多在4500米以上,沿途山峰高低起伏形似駝峰,被稱為“駝峰航線”。

  滇緬公路的使命得以在雲端延續。但,這是一條危機四伏的“死亡航線”!

  危機四伏的“駝峰航線”。資料圖片(昆明市博物館供圖)

  這裡常年雲霧瀰漫、狂風肆虐,冰雹、凍雨、日機襲擾,每一次飛越駝峰都是與死神的較量。據不完全統計,超過1500名機組人員犧牲,墜毀飛機約600架。散落在峽谷中的飛機殘骸,反射着冰冷的光芒,成為後來者悲壯的航標。

  飛行員夾克上的23隻駱駝,意味着尼浩拉士中尉在這條死亡航線上往返了230次!

  雲南驛,曾是茶馬古道上的重要驛站。

  當我們踏入這個位於大理州祥雲縣的古鎮,時光仿佛凝固。古驛道穿街而過,兩側保留着傳統民居,房前坐著的老者寧靜、安詳。很難想象,這裡曾是戰機雲集的戰略要地。

  祥雲縣文物管理所工作人員張谷甲介紹,二戰期間,滇緬公路、駝峰航線和中印輸油管都從雲南驛經過,是駝峰航線重要的中轉站和飛虎隊的前線基地之一。駐守雲南驛機場的飛虎隊,主要參與滇緬公路空中防務、駝峰航線物資轉運、軍隊運輸等任務。

  飛虎隊,即1941年8月成立的中國空軍美國志願援華航空隊,1942年7月,部分隊員併入美國陸軍第10航空隊所屬中國特遣隊,次年3月,擴編為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由於指揮官都是陳納德將軍,且都駕駛涂有“鯊魚嘴”的戰機,人們習慣上把這三個階段的部隊統稱“飛虎隊”。

  飛虎隊在中國抗戰最艱難的時期,屢挫日軍、威震敵膽,用勇氣和生命築起“空中長城”,其無畏精神與跨國情誼,至今仍是中美兩國共同的珍貴記憶。

  雲南驛曾是駝峰航線重要的中轉站和飛虎隊的前線基地之一(10月28日攝)。新華網發 劉東 攝

  雲南驛古道旁的一座近百年的老宅院,曾是盟軍的一個指揮部,如今是“二戰中印緬戰區交通史紀念館”,館陳的各類文物、史料,講述着二戰時期雲南驛的故事。其中陳列的一張照片,是一位年輕英俊的美國軍官,他就是飛虎隊隊員羅伯特·莫尼中尉。

  1942年12月的一天,22歲的莫尼中尉駕機在祥雲上空與日機激戰,戰機不幸被擊中。為避免戰機墜落在祥雲縣城傷及百姓,年輕的飛行員放棄了最後的跳傘機會,強行操控飛機向縣城外飛去,失去了跳傘必要高度的莫尼中尉,最終因傷勢過重英勇犧牲。

  莫尼中尉用生命的最後抉擇,守護了腳下的異國土地,將飛虎隊的友誼與犧牲精神永遠銘刻在了祥雲的天空中。  

  鋼鐵意志的勝利

  雲南龍陵,松山。

  這裡是抗戰期間中國軍隊收復的第一塊國土。

  今年4月從四川老家遷居松山以來,抗戰老兵廖沛林幾乎每天都會坐在松山戰役舊址門口,向來往游客講述松山戰役的故事。

  “我今年才100歲!”廖老聲音洪亮,精神矍鑠,目光透着軍人的堅毅。“我要感謝你們來看望我的戰友,他們不會説話了,但我還能説,我替他們謝謝你們!”廖老的話,令我們動容。

  80多年前,為奪回被日寇盤踞的松山,廖老的4000多名戰友倒在了這裡。

  滇緬公路中斷後,中日兩軍隔怒江對峙長達兩年。期間,日軍在怒江西岸的松山構築了一系列堅固的防禦工事,妄圖長期固守。松山是扼守滇緬公路的要衝,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被稱為“東方直布羅陀”,不拔除盤踞松山的日軍,則無法打通滇緬公路。

  1944年5月,中國遠征軍強渡怒江發起滇西反攻。6月至9月,中國遠征軍歷時90余天鏖戰,以傷亡7773人的代價,殲滅盤踞松山的日軍1288人,剷除了滇緬公路上的這顆毒牙。

  扼守滇緬公路咽喉要道的松山(8月8日攝)。新華網 趙普凡 攝

  如今的松山,樹木蔥蘢,生機盎然。我們走在松山上,很難想象,這裡曾是慘烈的“絞肉機”,只有山風穿過林間時,仿佛還能聽見歷史的嗚咽。

  “一排排戰友衝上去,沒幾個能回來,打得慘哦!”説起往事,廖沛林難掩激動。

  松山為什麼難打?在探訪的過程中,我們似乎找到了一些答案。

  松山主峰海拔超過2000米,主峰觀景台下的山坡幾乎呈垂直狀,令人眩暈。日軍陣地居高臨下,可對山下中國軍隊的一舉一動進行俯視和火力壓制。整個松山由20多個大小山頭構成,各據點相互策應形成交叉火力網,使進攻方陷入“仰攻”和“四面受敵”的絕境。

  日寇盤踞兩年,幾乎將松山挖空,構建了永久性防禦工事。走在松山上,日軍的交通壕、戰壕、散兵坑、射擊掩體隨處可見,密如蛛網、觸目驚心。

  龍陵縣文物管理所副所長饒斌介紹,經文管部門勘測,松山上的日軍交通壕、戰壕總長度達13200米。工事偽裝巧妙,火力點設計刁鑽,讓進攻部隊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踏入死亡陷阱。

  松山主峰子高地日軍地堡被中國軍隊爆破的瞬間。資料圖片(昆明市博物館供圖)

  在松山主峰子高地,我們看到兩個巨大的彈坑,這裡就是日軍地堡所在地。地堡向地下開挖大概6米,覆蓋多層松木和鋼板,頂部覆蓋土層厚達2米以上,可抵禦重炮直接命中,甚至能承受重磅航空炸彈轟擊。在常規火力難以奏效的情況下,中國遠征軍採用坑道作業掘進至兩個地堡下方,共填埋3噸炸藥,才端掉了這兩個地堡。

  松山,是被中國士兵用“意志+智慧+血肉”硬生生啃下來的硬骨頭!

  松山戰役舊址門口挺立着一棵飽經炮火洗禮的小葉榕,雖彈痕纍纍,但枝繁葉茂。松山教育培訓中心趙梓曄向我們介紹,歷史學家方國瑜到松山考察時,從這棵樹榦上取出了46塊彈片,“這棵樹就像中華民族一樣,雖然歷經了種種磨難,但從來沒有被打垮過!”

  1944年9月7日,松山被攻克。隨後,侵佔騰衝、龍陵的日軍相繼被殲滅,中國遠征軍乘勝追擊,連克芒市、畹町,最終將日寇逐出國門。1945年1月27日,中國遠征軍與中國駐印軍在緬北芒友勝利會師。

  至此,這條用血肉築成的生命線終被奪回。(羅春明)

【糾錯】 【責任編輯:范芳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