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走筆丨周楠:憶“雙搶”,話千年農耕之變-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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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8/01 10:14:49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新華走筆丨周楠:憶“雙搶”,話千年農耕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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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的午後,蟬鳴把空氣震得發顫。我蹲在洞庭湖平原的田埂邊,舉着相機拍攝稻田裏的豐收場景。履帶式收割機駛過,金黃的稻穗被捲入滾筒,細碎的稻葉從機身後部飄出來,給稻田係了條毛茸茸的金腰帶。

  “這是最新款的國産收割機,一天能輕鬆收50多畝,頂過去50個人幹一天。”收割機的轟鳴聲,掩不住種糧大戶的自豪:“收割機裏配了空調,如今‘雙搶’不用出一滴汗,年輕人也願意幹了!”

  我頓了頓筆尖,在採訪本上寫下“雙搶巨變”。他的話像浸了水的棉線,一扯就帶出了記憶裏那些被稻穗和汗水交織的日子——那時的稻田裏,沒有收割機的轟鳴,只有此起彼伏的“嘿喲”聲,像是鐮刀割破稻稈的脆響,像是打谷機吞吐稻穗時的喘息,又像是父親挑着稻穀走過田埂時的勞動號子。

  “雙搶”這兩個字,刻在南方農人的骨髓。書面上解釋,“雙搶”是指搶收早稻、搶種晚稻,是我國南方地區尤其是長江中下游地區廣泛存在的重要農事。它不是日曆上的節氣,是老天爺掐着秒錶的催徵符——大概從小暑到立秋,40多天裏要把黃透的早稻收回來,再把青嫩的晚稻秧苗插進泥裏。錯過了這時節,等“寒露風”一來,晚稻就可能變成地裏的柴火。

  “雙搶”是一場跟時間的賽跑,一場既是百米短跑、又是馬拉松的賽跑。在完全依靠人力和畜力完成農業生産的年代,為了不耽誤農時,農民們天不亮就出門,收割、脫粒、曬谷、灌溉、犁田、插秧等環節,每一步都只能拼命地趕。而這種“拼命趕”的狀態要持續40多天,每天早出晚歸,早起是為了躲避“三伏天”裏毒辣的太陽,晚歸是為了收晾曬的稻穀、去田裏守水源。而實質上,“雙搶”是在農業基礎條件比較落後的年代,因為生産效率低,所以要農民以極大的勞動付出,為雙季稻生産“搶”出時間。

  作為南方的孩子,童年記憶裏首次參加“雙搶”,是跟在打谷機後面拾稻穗,腳下的泥水被太陽曬得發燙。稻葉邊緣的鋸齒割得小腿生疼,沒多久就滲出血珠,混着泥水凝成暗紅的斑。

  對孩子來説,最怕的是螞蟥。它們像軟塌塌的黑橡皮,悄沒聲地黏在腿上,拼命地吸血,等發現時已鼓成了紡錘。孩子們剛開始會嚇得尖叫,慢慢就習以為常,不急不忙走到田埂上,拿起涼鞋對着螞蟥一拍,等它掉落在地上,慢慢被太陽曬乾。

  曬谷場是另一個戰場。金黃的稻穀攤成薄薄一層,貪婪地吮吸着陽光。大人們總盯着日頭,眼睛比天氣預報還準。烏雲剛漫過遠處的山頭,就有人扯着嗓子喊:“要落雨咯!”剎那間,田裏的人都往曬谷場跑,一個個忙成了陀螺。父親用木锨把稻穀歸攏,母親抖開塑料布鋪在谷堆上,我抱着半袋散落的稻穀往屋檐下跑,涼鞋陷在發燙的谷粒裏,像踩着滿地碎金子,足底刺痛的感覺隔着20多年依然真切。有次暴雨來得急,狂風大作,我撲在谷堆上,用身體壓住塑料布。雨點砸在背上像小石子,風卷着雨往脖子裏鑽,可懷裏的稻穀是暖的,帶着太陽的體溫,讓人感到豐收帶來的安穩。

  “雙搶”的夏夜雖有清風蛙鳴,卻不恬靜。曬谷場邊,大人總揣着個搪瓷缸子守谷,缸裏是涼透的綠豆湯。彼時農村經濟落後,稻穀也是最重要的財産之一,要防着不法之徒動壞心思。遠處的田埂上,手電筒的光束在夜色裏晃動,拉長的人影忽明忽暗,那是去田埂“守水”的農人。水渠裏的水像偷跑的孩子,稍不留意就鑽進別人的田裏。有回兩家人為爭水吵起來,扁擔鋤頭都掄到了半空,幸好被趕來的鄉鄰攔了下來。

  後來離鄉求學,假期有時也要參與“雙搶”。再後來,我的家鄉也開始了農業機械化進程——馬路上偶爾駛來嶄新的收割機,隔壁鄉鎮的農機服務點挂起了招牌,連最固執的老人,也開始感嘆“機器就是比人快”。

  離開故鄉後,與生長在農村的朋友交流,幾乎都認為儘管很辛苦,卻感激“雙搶”給自己帶來的磨煉。有朋友感嘆:“從讀書到參加工作,每次遇到困難,我就會想,‘雙搶’的苦我都能吃,還有什麼扛不過去呢?”就像不少“80後”喜歡路遙先生的《平凡的世界》一樣,他們感激少年時經歷的“雙搶”,把艱苦歲月轉化為寶貴的精神財富,激勵此後一路奮鬥,笑對任何困難。

  畢業後,工作需要經常走進祖國大地的廣闊農田,目睹“雙搶”迎來巨變。隨着農業生産的機械化、智能化程度大幅提升,水稻生産的作業方式、時長、強度等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多數地方的農民已能從容、輕鬆應對“雙搶”。

  比如説,過去,一個勞動力加一頭牛,一天最多耕2畝地。如今,一個勞動力加一台旋耕機每天可以輕鬆翻耕50多畝地。有的地方甚至出現了“無人農場”。“現在收稻子,人站在田埂上看就行。”經營農場的種糧大戶給我看手機裏的App,收割機在田裏畫着美妙的弧線,谷裝滿了,會自動發消息給轉運車,再送到烘乾廠進行烘乾,不再擔心被暴雨淋濕、被大風刮跑,每一步都有條不紊。現代農機釋放出巨大動能,“雙搶”變得不再匆忙和勞累。

  7月24日,在常德市鼎城區雙橋坪鎮一個水稻烘乾工廠,工作人員把稻穀放入烘乾設備。新華社記者周勉攝

  曬谷場基本已經消失,許多年輕人甚至不知道這是何物。在有的村莊,農機合作社建在以前的曬谷場上,藍頂廠房裏,烘乾機正吞吐着濕漉漉的稻穀,熱風裹着稻香從窗縫裏吹出來,像從舊時光的褶皺裏漫出來,又猛地撞進眼前的新景,一吹就吹過了幾代人的耕作歲月。

  除了農業機械化水平大幅提升,大量社會化服務主體也雨後春筍般涌現,農業生産的組織形式發生很大改變。比如,一家有50多名員工的社會化服務主體,大約可以為1萬畝水稻提供全程社會化服務,相當於傳統種糧模式下1000多人的勞動量。許多農民告別“單打獨鬥”模式,笑稱自己可以“穿着皮鞋種田”。

  7月24日,在常德市鼎城區雙橋坪鎮拍攝的一個水稻烘乾工廠。新華社記者周勉攝

  過去持續40多天的“雙搶”,如今在有些地方僅用半個多月就能做完。有次下鄉採訪,農民朋友跟我講了一件趣事。按照慣例,有關部門預約7月中旬到當地開展早稻測産,結果當天來到田裏一看,水稻都收完了。一問才知道,因為品種改良,這一年的早稻成熟偏早,加上機收速度太快,一下沒剎住車,所以提前收完了,傳統印象中的“雙搶”這麼快收場,測産組又失望又歡喜。

  時代在進步,科技不斷拉遠農人與傳統“雙搶”的距離,“雙搶”的強度小了、節奏舒緩了,不再那麼“搶”。許多農業幹部、農民認為,從某種程度上説,我們正在告別“雙搶”。

  站在田埂上眺望,晚稻的新綠正漫過早稻的金黃,像時光在田野上鋪開的油畫。“雙搶”的巨變,承載祖祖輩輩的期盼,正在化作水稻灌漿時的飽滿,化作壓彎的谷穗,藏着千年農耕的變與不變。

【糾錯】 【責任編輯: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