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撐不下去了,看著太難受。”“我在未來看著你們一步步走向註定的結局,卻無法改變。”“從第一集開始就知道結局的劇本,這真實的歷史讓人心情沉重。”“好看,今年唯二的一集不落看完的劇,看完心裏悶悶的。”……電視劇《沉默的榮耀》終於迎來大結局,所有的情節都不出所料,卻依然讓人淚流滿面,難怪網友會大呼“不忍看完”。
這是一部聚焦中共地下工作者在台灣執行任務的劇集,節奏難稱流暢,內容未必傳奇,故事也不算緊湊,它似乎不具備“熱劇”所必須具備的一切元素,卻比所有“熱劇”都更加震撼人心。這也恰好證明了一個被反復驗證過的規律:藝術是人學,它呈現的是人,而非故事,這是其生命力的源泉——所謂現實主義力量,關鍵在於寫出真實的人。
《沉默的榮耀》是如何做到的,或可從“戰壕真實派”的角度來分析。

為什麼需要“戰壕真實派”
“戰壕真實派”是上世紀50年代末期,蘇聯出現的一個文學流派。一般認為,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是開山之作,代表作家是被稱為“三Б”的邦達列夫、巴克蘭諾夫和貝科夫(他們的姓的首字母均為Б),中國老一代讀者喜愛的《這裡的黎明靜悄悄》(作者為鮑裏斯·瓦西裏耶夫)也屬“戰壕真實派”。
與傳統戰爭小説以記事為主,重在弘揚英雄主義、歌頌偉大功勳不同,“戰壕真實派”寫的都是無英雄光環的普通人。他們渴望平凡的生活,基於樸素的愛國情感才走上戰場,真正感受到戰爭的血腥時,他們會怯懦、猶豫……“戰壕真實派”的核心有三點:從人的角度看英雄;從人的角度看敵人;追求真實,與讀者的生命困境相關聯。
“戰壕真實派”曾引起過巨大爭議:一方面,被認為矮化了英雄,不符合“來自生活,超越生活”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起不到振奮士氣、加強團結的作用;另一方面,被認為是創作思想的倒退,用“人道主義”替代了“英雄主義”。但是,隨着爭論的深入,人們逐漸意識到:真實的東西更有生命力和戰鬥力。
現實主義不是八股文,“壞人”不一定就要“頭上生瘡,腳底流膿”,“好人”也不一定就是毫無缺點、白璧無瑕。生而為人,人性的起點相似,但環境的塑造、個體的意願、精神的高度、命運的撥弄等,讓人性如萬花筒般紛繁複雜。
“戰壕真實派”的價值在於,喚醒了對生命本質問題的關注:我們既是受造者,又是自造者,“受造”與“自造”之間的擠壓與抵抗,是生命中註定要經歷的折磨。那麼,我該如何應對?我又該交出怎樣的人生答卷?
吳石面對的是難以突破的困境
從“戰壕真實派”看,《沉默的榮耀》中的主角吳石作為情報人員,並非完人。
吳石沒接受過專業訓練;高血壓症嚴重,關鍵時刻影響發揮;曾參與起義策劃,敵方特務對其早有懷疑;不擅人事關係,在高層無奧援……
還有兩點更致命:其一,情報工作者應低調,盡可能不引人注意,但吳石的能力太突出,並有強烈的道德潔癖。《沉默的榮耀》中,吳石竟在慶功會上,因有人嘲諷抗戰名將、正直老實的陳寶倉便拍案而起,堅決要求對方當面道歉。既得罪了人,也讓敵人更加懷疑自己。當時國民黨內部高度混亂,人人在想後路,吳石身居高位卻一身正氣,實在太扎眼。在那種大環境中,從上到下,唱高調、謀私利是公開的潛規則,包括蔣介石突然提拔吳石,也有讓他對己感恩的自私想法。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成為“常識”,越潔身自好,越會引人懷疑——藏得這麼深,背後究竟是啥?
其二,情報工作者應排除個人情感,吳石卻是性情中人。對孩子、對妻子、對下屬、對良心未泯的同僚、對地下戰線的夥伴,他都太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試圖告訴女兒,他不是殘忍的軍閥;他努力遵守與妻子的約定,不喝酒,不加班,出差由夫人陪同;他想補償副官聶曦,因為作為他的學生和情報工作搭檔,聶曦承擔了太多風險,身陷家庭危機;他想向陳寶倉解釋,自己的一個兒子就死於日軍飛機轟炸,為什麼還同意給日本人當翻譯……種種忍不住的關懷,讓吳石經常發怒。出於責任感,他會鋌而走險,為與上級重建&&,明知身邊都是密探,仍勇闖香港,在敵人鼻子底下把情報送出去,同時也讓對手更堅信:吳石肯定有問題。
《沉默的榮耀》呈現了吳石的大智大勇,幾次都“棋高一招”,完成任務;也呈現了吳石的困境,當環境足夠污穢,道德底線高的人,成功率反而更低——小人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吳石卻無法將自己拉低到那個地步。
正反兩派呈現出人性的兩極
“戰壕真實派”不僅將“英雄”還原為“人”,也努力從“人”的角度看“敵人”:在《沉默的榮耀》中,吳石的主要敵手是谷正文,他是名校畢業生,足智多謀,卻心無敬畏。
谷正文不相信任何人,他晚年著書,挖苦蔣介石為人猶豫、判斷力差,常連續幾個小時説廢話,蔣經國不懂歷史,從沒搞清唐宋的先後順序。可在劇中,他對蔣氏父子畢恭畢敬,其實他致敬的不是具體的人,而是權力——他一生追求的東西。
谷正文主動放棄理想、信仰、尊嚴與愛,不反思、不追問,通過縮小並窒息理想,來提升自己的耐力和韌勁。在劇中,吳石曾抓住谷正文的破綻,使其被貶到邊緣部門,可谷正文仍能死纏着吳石。在谷正文身上,呈現出可怕的黑暗力量——精緻的利己主義。他來到人間,似乎只為踐行“自私”二字。
人格黑化、喪失自我,谷正文越努力,就越可惡。現實中的谷正文被人稱為“活閻王”,與家人關係極差。他自以為閱盡人世滄桑,卻至死也沒明白,吳石等人為什麼甘願犧牲,他們的勇氣又從何而來。
在劇中,聶曦、朱楓等人用自我犧牲來替吳石洗清嫌疑,但吳石還是踐行了“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的誓言,選擇和同伴們一起犧牲。谷正文永遠也無法理解吳石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谷正文雖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他的生命被困在“小我”之中,必然的死亡成了無法超越的悲劇,他永遠無法回答“一滴水怎樣才能不乾涸”的蘇格拉底之問。不知海洋的人,永遠不會去尋找海洋,也永遠無法將自己融入其中。沒有天堂夢,必然造地獄。
在《沉默的榮耀》中,有無數擁有大智的人,他們是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也是跳海的交通員、至死不透露機密的發報員,以及更多沒留下姓名的英雄……
唯有“真實”才能拯救心靈
通過谷正文,《沉默的榮耀》呈現出生命的兩極:一邊極度光明,一邊極度黑暗。而由此帶來的問題是:呈現英雄失敗,其意義何在?這體現了“戰壕真實派”對真實的理解:再“合理”、再“曲折”的故事,也比不上真實。“合理”“曲折”是在辦公室中用邏輯製造出來的,真實才是生命中的際遇。真實與故事的分水嶺在於:有精神高度,才叫“真實”。真實不只是布景、道具、服裝、表演,它最終與“我為什麼活着”“我如何度過今生”“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等緊密相連,不回到這些根本問題,就非“真實”。
故事與觀眾是“我和他”的關係,觀眾會審視故事、批判故事,因為它是沒有生命的人造物,是“他者”,融入故事、信以為真,堪稱“理性之恥”;“真實”則是“我和你”的關係,彼此互融,“真實”可以豐富情感、提升智慧,“真實”本身包含着無比的複雜性和生動性。這就是為什麼《沉默的榮耀》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卻依然被它感動。
在故事略顯“氾濫”的時代,“真實”正成為稀缺品。越來越多的人把故事的刺激性,誤當作批判優劣的標準,殊不知,刺激是一條“不歸路”,一次之後,讀者與觀眾將追尋更為刺激的下一次。而頻繁刺激的結果是,我們將喪失敏感,特別是道德敏感度。唯有“真實”,才能拯救某種心靈危機。
我們都生活在高度重視工具理性的現代社會中,被“有用才能生存”“想好自己的能力可以匹配哪種社會需要”所規訓,在“做一個好人”和“做一個有用的人”之間,我們往往選擇了後者,但這樣是否會有導向精緻利己主義的可能呢?《沉默的榮耀》如一劑良藥,每個曾為它流淚的觀眾都證明了,無論世界怎樣變化,人類心中對崇高的嚮往恒在。
在豆瓣上,一位網友這樣寫道:“拜託,請多拍這樣的好劇。”(唐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