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接一部戲,雷佳音都努力讓自己活成角色。圖為電視劇《長安的荔枝》。
最近雷佳音相當“熱鬧”:電視劇《長安的荔枝》和電影《醬園弄·懸案》同期亮相,但這兩部作品卻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不只是作品的宣發讓雷佳音“霸佔”了大、小屏幕,有人列出了雷佳音的待映清單,發現還有七、八部。“怎麼到處都是雷佳音”“看到雷佳音就煩”的批評聲和熱搜一時雲起。從幾年前的“演技遺珠”到現在的“霸屏資源咖”,雷佳音的風評似乎發生了180度的扭轉。
另一方面,雷佳音又是自陳寶國、王志文、張國立、孫紅雷、張嘉益之後第六位內地電視劇三大獎滿貫“視帝”,也是目前80後男演員中的唯一一位。同時,與公共領域的大量曝光不同,除了早年的幾段採訪之外,他鮮少提及自己的家庭與私人生活。
一邊是風評受損,一邊是大獎青睞;一邊是“屏幕霸主”,一邊是保持神秘。光在觀眾的眼裏,雷佳音的形象就足夠矛盾。正因如此,當我們談論雷佳音本人時,也很難用簡單的幾個詞去概括他。幽默但多思、坦誠但內向、隨和又執拗……在矛盾背後,是一個思考與掌握着自己與生活關係的雷佳音。
取材生活
雷佳音當演員,是偶然之下的必然。
1983年,雷佳音在遼寧省鞍山市出生,父母都是普通的國企職工。小時候的他有潔癖,下樓玩也要帶一塊手絹,墊在石墩兒上才願意坐下。他母親喜歡以“硬漢”著稱的日本演員高倉健,於是點掉了兒子的淚痣,希望兒子可以堅強起來,少流眼淚。直到現在,雷佳音的臉上還留着一個小坑。後來母親下崗,雷佳音便晚上陪她去夜市賣拖鞋,家庭的變故讓他比其他孩子更早理解了生活的艱難。敏感的少年最開始面對顧客,一句話都説不出,漸漸地才解放了自己的天性,打下了他從事表演的“童子功”。
初中時的雷佳音逃課、早戀,最後選擇從初中退學。十六歲時,父親帶他參加瀋陽一所藝校的面試,最開始他們預備報考模特專業,演員呂曉禾正好在操場上物色苗子,一眼就看中了雷佳音——這個眼神裏更有故事的孩子。從此,雷佳音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伯樂遇上千里馬是偶然,雷佳音成為好演員則是必然。先天敏感的性格、豐富的生活經驗,以及後天鍛煉出的交流能力,讓他掌握了演員必備的兩項技能:敏銳地察覺生活,生動地再現生活。如今,來自生活的靈感與素材,仍然是雷佳音表演的抓手。
《人世間》中雷佳音飾演的周秉昆與父親周志剛(丁勇岱飾)七年未見,秉昆的飯店卻意外不斷,父子相聚已是深夜,兩人從對生活的關心逐漸聊到為什麼七年來兒子都不給父親寫信,脾氣相似的父子越吵越兇,秉昆覺得哥哥周秉義(辛柏青飾)與姐姐周蓉(宋佳飾)都比他有出息,父親也更偏心哥哥和姐姐,多年的委屈和自卑再也壓抑不住,周秉昆坐在床上嚎啕大哭,質問“就我沒出息!”“事實就該説嗎?”。雷佳音意識到這場戲不只是父子間的爭吵,更是從童年到成年,周秉昆渴望父親認可的爆發,是童年需求的外化,所以在處理這段表演時,他選擇坐在床上演,就像孩子仰視那樣,如此與父親便形成高度差和權力差,情感也更好表達。這段戲雷佳音哭得氣哽,也看哭了無數觀眾,雷佳音更是憑藉《人世間》,斬獲了飛天、白玉蘭、金鷹等一眾大獎。
相比之下,筆者認為,雷佳音在《功勳》中的表演其實難度更大,表現也不遜色於《人世間》。如何把一個常年身份保密的科學家演得有血有肉?這並非易事,雷佳音的方式是從生活中發現人物。他在採訪於敏家人時,沒有選擇去問那些泛泛而談的事情,而是從於敏老先生的生活入手,大到説話習慣,小到吃飯口味、幾點起床,雷佳音通過聊家常的方式進入這個人物,於是展現在成片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接地氣”的科學家:於敏與玉芹(倪 妮 飾)在面館裏拿面,微小的動作間自然流露出彼此的心儀。服務員把面端給於敏,於敏下意識把面先遞給了玉芹,玉芹轉手又把面挪到了於敏那邊。於敏沒有把面再推回去,而是把手上接的另一碗遞給玉芹。一連串的幾個小動作,就把於敏與玉芹之間客氣又不失親密的關係展現了出來,也是整個故事裏夫妻二人伉儷情深的縮影。
《醬園弄·懸案》中,汪偽政府警察局局長薛至武是雷佳音近年來不多的反派角色,把這樣一個病態、陰鷙的角色演得到位而不過分,雷佳音同樣從生活中找取了表演的素材。片中審問張寶福(李現飾)時,薛至武為得到他滿意的口供,罔顧事實,對張寶福進行嚴刑拷打。雷佳音清楚地意識到,薛至武這個角色的內核是對掌控權力的病態渴望,他自認為是世界的實際掌控者。因此為了表現他的扭曲和殘忍,雷佳音這段的&詞處理得盡量日常,避免做作。薛至武坐在張寶福面前吃着蔥油麵,雲淡風輕地命令下屬打斷張寶福的胳膊,在哀嚎中大快朵頤。他説想要點辣椒油,當屬下拿給他時,他轉頭笑着説“不是給我的,滴他眼睛裏”。雷佳音選擇將吃麵這個日常動作作為人物的抓手,將薛至武畸形的權欲外化為食欲,使這個角色的形象交織着凡人與惡鬼,做到了令人生怖卻不過分濫俗的準確處理。
網友們説雷佳音穩居“窩囊廢”賽道,這種調侃其實側面反映了雷佳音表演的自然。從生活中汲取素材,再將生活轉型為表演,從在上海戲劇學院求學期間表演課的青澀到現在的圓融自然,這種類似於斯坦尼體系“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表演風格,是他不斷打磨演技的結果,更離不開對生活的體驗和感悟。
接納生活
雷佳音這些年拿了不少獎,也演過不少男主角,面對諸多榮耀,雷佳音的第一反應不是自滿,而是反思:“我得先沉一沉,不然怕飄起來,水準會掉。”對於雷佳音來説,生活從來不是演多少男一號,有多少恭維和關注,生活之於雷佳音更像一片海域,有時平靜,有時危險,他接受生活的變化、也敢直視生活的痛苦。
有人説總看見雷佳音演的作品,還説雷佳音總是在演發福又“窩囊”的中年男人,“招人煩”。這種評價未免太過片面。事實上,從《長安十二時辰》裏的孤膽英雄張小敬,到《滿江紅》裏的病弱陰險的秦檜,再到《刺殺小説家》中的糙漢父親關寧,雷佳音從來沒有窩在一個“舒適區”裏。對他來説,相似的角色也有不一樣的地方,而演員的職責就是去發掘出這個角色與眾不同的特質。
不過雷佳音的“高産”是真的。
“勞模”雷佳音可以算是內娛裏最喜歡客串的演員之一,凡是有客串的邀請,他幾乎來者不拒。這些年來,他客串了《心花怒放》裏的流氓、《暗黑者2》裏的小區保安、《懸崖之上》裏的革命叛徒、《大博弈》中的東南亞貿易商、即將上映的姜文新片《你行!你上!》裏的二叔,還有《爆款好人》《人潮洶湧》等作品……雷佳音如此鍾情於客串角色的原因,是為了可以多演幾種角色,多接觸一些生活的切片。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字有沒有被寫在海報的醒目處,也不在乎自己的“番位”是什麼,比起做説一不二、講究排場的“大明星”,他更想做一個“好演員”,一個合格的“容器”。
2024年春節檔,張藝謀的《第二十條》與賈玲的《熱辣滾燙》同檔上映,一邊是基層檢察官韓明,一邊是健身房拳擊教練昊坤,雷佳音成了那個春節檔最忙的演員。在拍攝的過程中,他也感受到了不同導演之間的風格差異。
《熱辣滾燙》是他與賈玲的第一次合作。雷佳音雖然性格幽默,但在做喜劇這方面經驗並不多。他在進組前就告誡自己,無論怎麼樣,都聽導演的,導演賈玲怎麼説,演員雷佳音就怎麼演。與張藝謀這樣喜歡讓演員自由發揮的導演不同,工作中的賈玲很嚴肅,&詞中的“呢”和“了”也要做細緻的區分。既要當演員又要當導演的賈玲,有時候走戲時,會突然跳到導演的身份上來,雷佳音坦白説自己適應了一段時間,但他知道導演拍電影有自己的訴求,因此他願意成為輔佐導演完成作品的元素。這種甘當綠葉的覺悟,展現了一個成熟演員的格局。
《熱辣滾燙》之前,他並不熟悉賈玲,了解基本來自綜藝和採訪。得知要演一個健身房的拳擊教練之後,雷佳音練了兩個多月拳擊,訓練期間一直有紀錄片團隊在側拍。原本雷佳音希望影片上映時,觀眾可以看到自己的努力。但是跟隨劇組斷斷續續開機、停機,再開機,見證賈玲的辛苦和蛻變之後,雷佳音反而不希望觀眾過多地關注自己。他接納自己不被看見,因為他明白賈玲對這部片子的付出。
隨和是業內人士對雷佳音的印象,他每次進組帶的東西都不多,除了生活必備的,他幾乎不會再多帶什麼別的,對待工作人員很客氣,進度有延誤也不會擺架子。雷佳音之所以成功,與他對生活的接納離不開關係,他知道,生活就是,你不是全能的,也不是權威的,世界不會圍着你轉。
但雷佳音也是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到生活的真諦的。曾經他一度靠買醉度日,每晚喝到酩酊大醉,吐得天旋地轉,第二天再接着喝。敏感的天性和事業的坎坷讓他比別人承受了更多的痛苦,也讓他對表演的理解比別人更深入。在貝克特的《終局》裏,他飾演了一個終日坐在輪椅上,什麼都看不見的老人。當他念出“糟糕的一天,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時,聽不懂漢語的德國導演很高興,因為他看到了眼前這位年輕演員的痛苦……
多年過去,如今的雷佳音已不再熱衷於討論痛苦。他接納人生的意外與痛苦,轉而將痛苦轉化為快樂的土壤。他説:“這輩子來這兒,痛苦是絕對的主題。既然知道這事兒,這輩子來,就好好玩。”
珍惜生活
不同於鏡頭前的嘻嘻哈哈,鏡頭後的雷佳音,與他的伯樂呂曉禾相似,都在公眾與私人之間劃了一條明確的線,將家庭保護在公眾視野之外,讓自己與公眾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也許正是因為早年的不易,雷佳音珍惜現在得到的一切,他熱愛演戲,但也有離開聚光燈,回歸生活的勇氣。
許多演員會將家庭故事融入表演,甚至以“好丈夫”“好爸爸”的形象營銷自己,但雷佳音拒絕這種交換。他和妻子翟煦飛是大學同學,兩人從默默無聞相伴至今,卻從未以“恩愛夫妻”的人設博取關注。婚後夫妻倆定居上海,育有一女。雷佳音極少在公開場合談論家庭,社交媒體上也看不到家人的身影,翟煦飛的微博也不會有雷佳音的身影,用她自己的話説,曝光分分鐘,想撤回可就難了。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保護着家庭的隱私。即使這樣,筆者在採訪翟煦飛時,她仍然&&雷佳音現在每次回家,即使是去公園、逛超市,也會被狗仔跟拍,過多的關注給他和家庭都帶來了壓力。
在演員利用私事博流量、做營銷的今天,雷佳音選擇的是一條更傳統的路——以角色示人。這種選擇看似“不夠商業”,卻恰恰延長了他的藝術生命。
作家雙雪濤與雷佳音都出身東北,雷佳音曾經主演他小説改編的《刺殺小説家》,二人因此結識。在雙雪濤看來,雷佳音“深藏不露,有很多內秀的部分”。他之前沒想到這個搞笑的演員居然是一個話不多,愛看書的人。雷佳音會看茨威格的小説,也會看完本雅明的《單向度的人》之後毫不避諱地承認自己看不懂。小聚時討論人生,他會想到那句:“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夢碎的聲音。”
回顧雷佳音的演藝之路,確實充滿了“夢碎的聲音”。在瀋陽讀藝校時,本地的同學周末都回了家,外地的也出去玩了,只有他留在沒有電的寢室裏,白天一言不發地看書、看劇本,晚上則盯着天花板,暗暗期望著未來。進入上戲後,同學都在忙着拍戲時,雷佳音堅持了四年的早功。大學畢業後他報考北京人藝,遺憾落榜;進入影視圈後,他又拍攝了兩三部長劇,其中一部是郭寶昌導演執導的,曾經有望成為“下一個《大宅門》”,最後卻都因為各種原因被塵封雪藏;由他主演的電影《黃金大劫案》反響平平,他被説成“寧浩唯一一個捧不紅的男一號”……
一路走來,起起伏伏,有人誇他有觀眾緣、是演技派,也有人對他嗤之以鼻,説他是“資源咖”。當目光從旁人眼中的雷佳音,轉移到雷佳音本人時,我們發現名望、關注度、流量對他來説就像水一樣。人生的航行,成在水,敗也在水,而好演員往往都是“自我”這艘小船的好舵手。雷佳音一直努力掌握自我與生活之間的關係,也許正是來時路的曲折,讓他如今面對指責和嘲諷時,仍可保持淡然。
早在2022年的採訪中,雷佳音就&&要逐漸少接通告,給自己放放假,讓自己有時間沉澱沉澱。演員是一個自我消耗非常大的職業,拍攝《人世間》時,橫跨五十年的漫長時間線與人物種種痛苦的遭遇,使得演好周秉昆這個角色既是一項成就,也是一項挑戰。雷佳音的表演取材於生活,那也就意味着每一次情緒的調動,雷佳音都必須找出自己相關的情緒記憶,讓自己真正活成角色,跟着角色一起憤怒、崩潰,甚至是體驗死亡。《長安的荔枝》中,李善德終於回到長安後朝堂陳情的這段戲,&詞不多,但是每表演完一遍,他都會胃疼得喘不過氣來。
雷佳音也錄過幾檔綜藝節目,收穫了一些粉絲和關注。他很清醒過多的曝光會讓觀眾失去對一個演員的想象力,觀眾看他演什麼都像演他自己了。而且不停地表演真人秀&本裏設計好的情節,時間長了,演員會被磨損。他説:“演員離開角色就什麼都不是了”,彼時他還有綜藝和劇在播出,這樣的話似乎是一個演員愛惜羽翼的喃喃自語,如今回看,雷佳音説到做到。
結語
下半年雷佳音還是準備多休息,多抽出時間陪陪家人,沉澱自己,他一直活得很清醒:做自己,而不沉溺於自己;做演員,而不迷失於演員。演員應該是人民文藝、時代風潮的講述者,不可成為流量綁架下的牽線木偶。雷佳音的成功來自生活,成功之後,他也要回到生活中去。這是雷佳音帶給我們的思考,也是他的可貴之處。
(周艷霞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表演係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