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殺》:將好故事講到底-新華網
新華網 > > 正文
2025 05/14 09:05:22
來源:文匯報

《大風殺》:將好故事講到底

字體:

白客在電影《大風殺》中飾演派出所警察、退伍老兵夏然。

如今的影評已經很難不受到票房或者社交媒體評分的干擾——那些來自別人的反應,會讓人懷疑自己跟他們看的,究竟是不是同一部片子。從去年的《老槍》到今年的《大風殺》,都是讓我忍不住要對着空曠的觀眾席(宛如面對風車的堂吉訶德)喊一聲“好”的片子。也許它們都因為某種正在消逝的審美趣味而站不上時代的浪頭,但趣味這玩意兒終究是一個循環。浪潮沖刷過一輪之後,重新被卷回沙灘的一定是質地精良而獨特的作品,我相信《大風殺》會在裏面。

那就排除干擾,看看《大風殺》好在哪。

有人説好在剪輯節奏利落硬朗,好在影像和音效的表達風格化。都對,但都沒説到關鍵之處:《大風殺》講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好故事,並且元氣充沛,將高強度高水準的狀態一直進行到底。

故事的時間設定在經濟秩序處於變革進行時、全面禁槍即將實施的1995年,空間的設置則更為刁鑽:人口稀少、警力匱乏的西北小鎮茫崖,被四十幾個悍匪佔領。他們切斷對外的通訊(在沒有手機的時代要做到這一點比現在容易),是因為有一大筆錢分散藏在小鎮各處,需要趕在大風颳起(沙塵暴)之前按圖索驥,攜款遠逃。這是西部片、犯罪片甚至懸疑推理片最典型的封閉環境模式。

與世隔絕,風聲呼嘯,窗戶上的剪影,被鐵絲勒住的腦袋上露出的驚恐的眼睛。我們隨手就能在《七武士》(1954,黑澤明)、《八惡人》(2015,昆汀·塔倫蒂諾)、《雙旗鎮刀客》(1991,何平)甚至《捕鼠器》(阿加莎·克裏斯蒂的舞&劇)的封閉空間裏,找到類似的氛圍和元素。很多人在片中看出向《讓子彈飛》致敬的痕跡,但我覺得至少在前半部分,《大風殺》更像當年的《無人區》——那是寧浩的作品裏我最喜歡的一部。

小鎮派出所出去送信的警察給“原樣”送回,頭上有彈孔,胸前挂着對講機——匪首在交響樂中向警方叫囂,更是向一眾手下以及小鎮裏的百姓喊話:“我先辦我的事兒,你管好你的人。”

力量對比的懸殊清清楚楚:派出所裏只剩下三名警察,其中一老一少缺乏戰鬥力,唯一有軍事經驗的夏然(退伍老兵)又背負着當年戰場上整支隊伍只剩他一人的心理陰影。此外,還有一個因為糾紛被暫時拘留的牧民多傑。幾乎從所有角度看,勝負都沒有懸念。

之所以説“幾乎”,是因為確實還存在一個幾率非常小的角度:等待對方黑吃黑。夏然知道自己不是超級英雄,惟一的機會是敵人的內訌,所以,在直面匪首趙北山時,那一句靈魂拷問就是他手裏惟一的牌:

“你就這麼肯定他們會救你?”

辛柏青飾演的趙北山,在這場戲裏的微表情與&詞的搭配,到了如有神助的地步。那微妙的、不易覺察的“心頭一虛”,流露出趙北山深藏於肺腑的恐懼。是的,匪幫的內訌不僅可能——而且已經發生。

編劇為內訌設定的先決條件是合理並且反諷的:趙北山入獄三年,以假死計越獄(這回致敬的顯然是《基督山伯爵》),藥量卻不小心翻了兩倍。所以全片第一場戲就是匪幫找來醫生救大哥,心電圖剛恢復一點兒生機,醫生就被迅速殺害——快得不同尋常。你可以説這是滅口,也可以多少窺見匪幫內部並非鐵板一塊。也許,可能,並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大哥能活過來?

至此,匪幫的結構漸漸在我們眼前複雜起來。編導刻畫得很簡潔也很耐心,無一處閒筆:早在大哥昏迷時就跳出來當出頭鳥的“叛徒”曲馬多,當然被第一個幹掉,但通過這一回圖窮匕見,幾個頭目互相之間也看清了心思,知道大哥的凝聚力已經今非昔比。新一代的“匪徒”更像是項目制的雇傭軍,不再甘心接受層級森嚴、“按月領工資”的管理模式。

趙北山的老婆李紅,原本想“去深圳”遠走高飛,被匪幫脅迫交出記錄藏錢地點的賬本。自始至終,她都是這場利益之爭的局外人:她不站趙北山也不站他那些兄弟,她要的不是錢,是自由——不自由,毋寧死。也正是這一縷“不和諧音”,最終變成了促使事件轉折、改變力量對比的一枚炸彈。

旁觀的“群眾”裏也不乏想趁亂漁利的。洗浴城老闆挖出一筆錢,當作投名狀來要求入股。趙北山一臉鄙夷,要老闆説説他想投奔的“大哥”究竟叫什麼名字。老闆自作聰明,先説大哥肯定不是曲馬多,旋即説那是一個叫“會計”的人。此言一出,趙北山和“會計”同時變臉,前者證實了自己的江湖威名不復存在,權力早已架空,後者則預感到這句話即將為他引來殺身之禍。

“會計”終究沒逃過這一劫,但他臨終前要狙擊手“舌頭”捎給老大的話,道出了趙北山真正的困境:

“裏面三年,外面恨不得過了三十年,現在誰都不能信了。”

波譎雲詭之間,新的平衡很快達成:偌大一個匪幫,真正對趙北山忠誠的只有“灰狼”和“舌頭”,所以正反雙方的核心人數之比,其實是一個幽默的平局。

我們完全可以預見,再經過幾輪攻守轉換、戰損消耗,決戰必然發生在夏然與北山之間。他們互為貓鼠,彼此封鎖,形成的正是本片英文標題所指涉的結構:Trapped,困局。

如是,本片的主旨早已從類型片的警匪對決,演變成在設定的極端環境中對權力結構的隱喻與拆解。不少人因為這個特殊的時間點,把《大風殺》看成是90年代經濟轉型期的鏡像,我覺得這固然沒有錯,卻未必需要如此拘泥。

古今中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基於複雜人際關係所形成的困獸猶鬥。封閉環境裏的一群人可以形成千變萬化的排列組合——《大風殺》的好,是在兩個多小時裏,以很高的敘事效率,在這些組合裏選擇、推演、拼接,繼而生長出一個血肉豐滿的故事。

我們當然可以在這個故事裏看到各種各樣的現實鏡像,大到國際風雲,小到辦公室政治。

如果閱片量足夠多,那《大風殺》這樣用類型片外衣包裹文藝隱喻內核的故事肯定也算不上新鮮事物。讓我印象更深刻的其實是它的完成度,是編導將一個好故事講到底的能力。

無論是鏡頭的調度、剪接的節奏還是近年在電影中少見的表演狀態和&詞質量,都是那麼飽滿,那麼自信。尤其是對話的“咬合度”和&詞中攜帶的“單位信息量”,都是國産片裏少見的——這也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構成其理解門檻。

主創們個個都知道這部戲要的是什麼,能做到什麼地步,這種堅決的態度貫徹在每一個細節裏。這個其實很文藝的故事並不顯得有多“裝”,因為這個故事裏舖滿了“戲肉”,人物沒有時間盤桓、嘆息,導演也沒有時間多給空鏡頭。

比方説,眾所周知,在國産片裏,好人通常比壞人更難寫,更容易落入窠臼,但《大風殺》裏的兩個好人,兩種犧牲,都努力站在了窠臼之外。

老警察左羅落入匪窩,聽到闖入隔壁的夏然暴露行跡、正在遭受圍捕的消息,便用孱弱的身軀拖住趙北山的時間。在那一刻他原本黯淡的眼神突然發亮,佯裝要回答對方最關心的問題(“你們有沒有增援?”),但他説出口的,卻是必然換來一槍的“扯閒篇”:

“好好的人,為什麼要做賊?”

這一刻,我仿佛聽出了《落水狗》或者《低俗小説》(昆汀·塔倫蒂諾)的調調。

小警察簡寧中彈,臨終執念的是“如果槍口還指着他就不會是這樣”以及“我是不是要死了?”。

“是的,”夏然哽咽着説。

“你可真會安慰人。”

這些對英雄的塑造,都是反常規,反套路的,它堅決地放大了英雄生而為“人”的那一面,讓警察的平凡、無助與其行為本身,構成動人的反差。

關於《大風殺》後半段的劇情邏輯是否有明顯的瑕疵,坊間存在爭議。對此,我想説的有兩點:

首先,在我看來,影片中所有的人物行為邏輯都有明晰的發展線條,也都有紮實的文本鋪墊。比如説,趙北山為什麼會在已經挖出大部分錢款的情況下,還下達“攻打派出所”的命令?真的只是為了搶回擱在派出所的兩筆錢嗎?

當然不是。此時的趙北山,最關心的問題已經從“到哪找錢”變成了“我還是不是大哥”,或者“隊伍還好不好帶”的問題。他的如意算盤是,通過主動發起一次“戰役”,在聚攏人心、清除異己甚或借刀殺人之間,他總能達成一兩項KPI。只不過,不出“會計”所料,這三年的牢坐下來,世界變了,人心也變了。雇傭兵們再也不會對大哥的PUA言聽計從了。

同理,李紅的結局也好,那場席捲了人和錢的大風也罷,前面都埋着工工整整的伏線,遵循着紋絲不亂的戲劇節拍。我沒有看到哪一場戲、哪一個人物是蕩在半空中的。作為編導的大銀幕首作,能達到這樣的成熟度,不容易。

其次,還想多説一句的是,在我看來,評判一部文藝作品的邏輯是否成立,是要從兩種維度來同時考慮的:現實邏輯與戲劇邏輯。兩者有統一但也有互相牴牾之處。一般而言,後者如果能在設定條件下完美閉合,則其重要性往往大於前者。

如果把這兩種邏輯看成兩幅圖像,那麼,在一定的精度之內,它們可以做到一致且平衡——《大風殺》就 屬於 這一類。如果你一定要把精度同時調高,超過合理範圍,再來尋求兩者之間的高度統一,那就既沒必要,也無可能了。

舉個例子,在戲劇邏輯中,片中把錢埋在小鎮各處的設定是整部戲得以成立的前提條件,也是大體符合現實可能性的情節——畢竟這個小鎮行將廢棄,人口也不多。但是,如果你非要在看完整個故事之後追問一句“難道這三年裏老百姓自己不會無意中挖出來嗎?”,那我只能認為,這是看不懂戲——也不想看懂戲的“何患無辭”。很大程度上,這是在用“票房成敗論”來倒推電影的缺陷(並不是説這部電影沒有缺陷的意思),有點像趙北山那句意味深長的詞兒:

“我不在乎命,也不在乎錢,我根本不知道我在乎什麼,我甚至都不在乎我不知道。”

(黃昱寧 作者為翻譯家、作家,上海市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糾錯】 【責任編輯:唐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