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長篇通訊《阿門其日格的樹》,仿佛從一部史詩般的電影中穿越而來,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走出,每一個獨一無二的人物,每一段血脈僨張的傳奇,每一顆熱氣騰騰的靈魂,都化為這片叫作阿門其日格的土地上層層疊疊、高高矮矮、即使骸骨倒下,依然沉默、頑強、死而不朽的樹。

作為“易碎品”的新聞,要寫出這般歷史的厚重、世事的滄桑、史詩的氣質,何其難。它做到了。
枝葉般豐茂的細節,史詩般壯闊的畫面
細節,細節,還是細節。
《阿門其日格的樹》最為撞擊人心的力量就在於它豐茂的細節,作為一個讀者,我幾乎全程被它的細節緊緊抓住,內心的震撼、感動、淚目……皆在細節中爆發。
你見過當年阿門其日格的人走路是什麼樣子嗎?
“人們低頭、捂臉、瞇眼,搖晃着前行,臉被打得生疼,嘴裏嚼得出沙味。”

李治平。李明亮提供
你見過第一任老書記李治平是怎樣辦公的嗎?
“牽着毛驢,拄根棍子,足跡遍佈全公社每個角落……”

王佔文。王小燕提供
你知道第二任老書記王佔文的模樣嗎?
“架一副眼鏡,挎個黃軍包,拿着筆記本,揣個旱煙袋。”“每逢過年,他總是裝袋旱煙,背上挎包,獨自去隊裏給飼養員喂馬,替一年不得休息的羊倌放羊。”“往返30多裏路,他一大早趕着羊出門,太陽落山才回來。回來時,嘴上叼着煙袋鍋子,棉衣裏還抱着一隻剛下的羊羔。”

馮耀華。新華每日電訊張典標翻拍
你知道第三任老書記馮耀華是個啥性格嗎?
“打井修壩掏石頭,親自動手,有時候跟社員一起喝兩口小酒,會喊大戲,唱陜西梆子。”“幹活幹得兩手全是血裂子,他就找一塊生羊油,在油燈上烤,讓滾燙的油滴入血裂子,燙完用膠布裹起來,第二天繼續幹。”
如果你是個畫家,這些文字足夠你畫出一幅幅傳神的素描,如果你是個導演,這些文字足夠成就銀幕上個性鮮明的特寫。在這一個個原汁原味、如睹其物、如見其人的細節面前,我們被徹底征服,任何修飾在這裡都將蒼白無力,任何概念在這裡都會討嫌。
一個有力量的細節,勝過千言萬語。
正是這一個個細節形成的巨大飽滿鮮活的磁場,讓我們得以走進那段封存已久的歷史時光,看到這片土地上曾經的荒涼,聽到寒冬深夜雪壓屋頂的崩裂聲,認識一位又一位鬥沙種樹的英雄,我們仿佛是跟在他們身後穿行,聽得到他們的呼吸,看得到他們眼裏的風霜,觸摸得到沙地上每一棵樹的紋路,感受得到這片曾經幾乎要被沙漠吞噬的土地上所有的篳路藍縷、斗轉星移、滄海桑田。
我們甚至忘記了這是記者的稿子,我們已走進這段歷史的腹地。當我們最終從稿子裏抽身出來,腳上已沾有60年前阿門其日格的沙,手上留有老書記們拐杖的余溫,懷中已有再也無法割捨的牽掛。

圖為郭巨才。受訪者供圖
如果説,阿門其日格60多年的治沙史是一條經線,那麼,4任黨委書記的故事細節便是緯線。沒有經線,緯線就是一片散落的樹葉;沒有緯線,經線也只能是單調的線條。經緯交織,方能鋪展於天地之間。這就是故事和細節的力量。
阿門其日格這棵歷經風雨滄桑的大樹,正是以它如此鮮活豐茂的滿樹枝葉,讓我們看到了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一部感天動地的壯闊史詩。
土地般質樸的語言,藍天般深邃的意象
語言是一種魅力。
讀《阿門其日格的樹》,會感覺如靜水深流之下的涌,一步步將我們由小溪帶向大海。沉靜、質樸的文字下,閃動着如藍天般深邃的詩意。

當年測繪隊繪出地圖後,按照統一規劃種下的單行旱柳林帶的遺存。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京雪 攝
最初,會感覺它的文字就像長在沙地裏的老榆木、刺槐,沒有色彩,沒有修飾,張口即來,如回故土,被家人一把握住了手。
“你不會太留意阿門其日格的樹——最常見的旱柳,細長的枝條不成比例地斜生在粗矮的樹榦上……”
我被開篇第一句話驚住了,樸素得耀眼。非有對生活深刻的體驗,對文字相當修養的把控力,是寫不出的。而這樣的格調幾乎是稿子通篇的風格。與其説我們在讀稿子,不如説我們掉進了稿子,掉進了一種讓你感覺不到任何語言牽絆的感同身受的體驗之中。
“老人們講,當年的風兇,跟現在可不一樣。‘鋪天蓋地那個大沙塵,暗無天日,白天也得點燈。’”
“冬春多風,室外少有挺胸走路的人。”
“有的村子,隔三岔五有人家睡了一宿醒來久不見天光,才發現流沙埋了房子,一家子奮力從窗戶掏洞鑽出地面,或者被鄉親們挖出來。”
“這四任書記,從1961年起,帶領阿門其日格人‘死磕’風沙數十載,接力種樹播綠,硬生生掰開了庫布其沙漠和毛烏素沙地握在一起的‘手’……”
讀這些句子,仿佛是在聽人嘮家常,沒有任何做作。
稿子還特別鍾情於引用當地老百姓的語言,土話土謠,隨處可見。
“風沙刮得黃霧霧,越看越想沒活頭。”
“風起明沙流,壓倒房子人搬走。”
“沒糧沒草沒柴燒,麻根糜茬搶着掏,一隻公羊倒場放,一苗檸條龍王保。”
這些流傳了幾輩人的順口溜,是這片土地上的活歷史。
語言的質樸,並非意味着稿子的乏味。極致的樸素中,蘊含着最深摯的感情。正是在這種簡潔白描之下,我們感受到文字飽滿的張力,當情感積澱到峰值,便有奪目的爆發。
讓我們讀一讀這些滾燙的文字。
“同樣常見的白楊,也略顯乾瘦,但向天挺拔,似乎在倔強地宣示:樹,哪能向風沙低頭?”

阿門其日格的白楊,略顯乾瘦,但向天挺拔。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典標 攝
“我們眼前的,是以一身交錯盤結的筋骨守護‘硬圪梁’的老榆樹骸骨,沉默、頑強、死而不朽。”
“1992年,王佔文去世……”
“2001年,李治平去世……”
“2004年,馮耀華去世……”
“2016年,郭巨才去世……”
“在今日的阿門其日格,路,不會忘記老書記們踏遍全鄉的足跡;風,不會忘記老書記們的痛與笑;土地,不會忘記老書記們的汗與淚;每一棵樹,不會忘記老書記們平凡的名與不朽的功。”
“他們笑着揮揮手,慢慢轉身,步入林海,化作其中的一棵棵樹,與這片土地永遠相連。”
雨果曾經説過:“語言就是力量。”
對於人物報道,語言的樸素與深意,便是構成這力量的重要元素。這其中的深意也可以理解為思想與情感的深度。這種深度不是硬貼上去的標籤,而是與土地與人物共生共鳴的綻放。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讀這篇報道的題目——“阿門其日格的樹”,方能體會其中的萬般深意。這裡的樹,是樹,也是人,更是精神。意象深邃,雋永如詩。
使命般的堅韌採訪,赤子般的深情致敬
採訪,採訪,再採訪——是“阿門其日格的樹”制勝的法寶。
這篇誕生於黃河“幾字彎”南岸的報道,采寫歷時4年。2020年9月,當記者第一次從內蒙古一處路邊小店老闆口中聽説了阿門其日格4任黨委書記帶領群眾接續治沙的鮮為人知的往事,便在心中種下一顆種子,開啟了為期4年多的採訪寫作。
據記者回憶,4年間,他們分批多次赴阿門其日格,循着4位書記的足跡,一路搶救式採訪了30多位高齡當事人,一點點挖掘出故事的全貌,涉及的每一個人物和故事,他們都要千方百計找到當年的地點或現場,去了解體驗。有路的地方坐車,沒路的地方步行,還曾搭乘老鄉的拖拉機。尋找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的點點滴滴,是他們全力以赴的目標。記者們還調閱歷史檔案,結合地方志等資料深入調研,確保真實、準確、生動地還原往事。

李治平時期種下,如今,以一身交錯盤結的筋骨守護“硬圪梁”的老榆樹骸骨。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京雪 攝
這篇報道,亦如同一棵從沙漠裏破土而出的生命之樹。採訪,是這棵大樹最強壯的根係。
稿子從頭至尾讀來,無處不感受到採訪的功力。
“郭巨才個子不高,話少、面黑、性子倔,在百姓間有‘黑龍爺’的別稱。他來後,領着大夥執行‘三禁’……村民有意見,説沒柴燒,郭巨才不多説話,自己出錢買土茶磚,跟附近牧民換牛糞,動員村民拉牛糞當柴燒,又調來鏈軌車,裝上雙鏵犁,車一開,雙鏵犁翻起泥土,人們跟在後面插樹苗。
“阿門其日格禁養山羊後,有大戶養殖戶放出狠話:‘你敢殺我的羊,我就割你的頭!’郭巨才還是砸過去那句話:‘有山羊沒我,有我沒山羊!’”
全部是畫面,可見採訪的細緻。
“馮耀華有一張再樸實不過的‘農民的臉’,一雙佈滿老繭的苦幹的手,一副跟誰都能輕鬆打成一片的好脾氣。但在原則問題上,他毫不含糊;在關鍵時刻,他勇於擔當。
“有人曾勸馮耀華找機會調離阿門其日格這塊‘不毛之地’,這個樸實、厚道的漢子黑着臉問:‘把艱苦的、惡劣的條件推給別人,問問自己的良心何在?在戰爭年代,這不是逃兵是什麼?阿門其日格不變綠,我死也要死在阿門其日格!’”
這段文字不着一字評述,人物內心世界袒露無遺。
還有前面説到的李治平拄根棍子、牽着毛驢的樣子,王佔文替羊倌放羊的情景,馮耀華燒羊油澆手上血裂子的細節,這些形神俱備的人物形象,正是記者們窮盡條條沙路、片片林海,不漏掉每一處現場而獲得的。
4任黨委書記,是阿門其日格土地上的靈魂人物。每一位書記,都是捧着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只留下身後年年挺進的林海。記者通過採訪,還原出他們的故事,音容笑貌,性格特徵,使得他們的生命得以復活,精神得以彰顯。他們讓我們懂得,阿門其日格的樹是有靈魂的,這些共産黨人,就是這片土地上的樹魂。

1990年8月拍攝的阿門其日格人在種樹。劉佔峰供圖
這種震撼與感染力,貫穿這部報告文學作品的始終。
我們在其中讀到的,不僅僅是記者的採訪功力,更有記者在稿子中所傾注的深厚情感,情感是流動於整篇稿子中的氣。對於這樣一部具有史詩般氣質的作品,情感的深度與厚度,決定了這部作品內在品質的深刻或膚淺,豐厚或單薄。讀《阿門其日格的樹》,之所以有強烈的文學感染力,除了它的立意、故事、細節、語言之外,潛涌在其中的情感是重要因素。
最近,在一篇“鐘記平”文章中讀到一句話:“所謂記者,不過是永遠記得——筆鋒所至,是山河的真實;心燈所照,是人民的期待。”這句話正是《阿門其日格的樹》的記者們的內心寫照。他們以使命之心投入這片土地,以赤子之心寫下這片土地上不朽的人們。他們以新聞人赤誠的熱愛,向時代致敬,向歷史致敬,向這片土地上的共産黨人、英雄的百姓致敬。
《阿門其日格的樹》,也是向我們新聞人理想的致敬!(張嚴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