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我國安徽合肥的緊湊型聚變能實驗裝置(BEST)項目建設近日取得關鍵突破,引發廣泛關注。“杜瓦底座”研製成功並精準落位安裝,標誌着該項目主體工程建設步入新階段,也意味着我們離“人造太陽”的夢想又近了一步。
聚變是太陽發光發熱的核反應原理,而“人造太陽”是模擬這一過程的聚變裝置。科學家認為,聚變發電因具有清潔、無限的特點,是人類追求的終極能源。目前,國際上多個科研項目正在攻關相關技術。那麼,我國的BEST項目有何領先之處?它對於實現“人造太陽”有何助益?發展聚變能將怎樣重塑地球的能源未來?

我國緊湊型聚變能實驗裝置(BEST)項目建設現場航拍圖
此次新聞中提到的杜瓦底座結構直徑約18米,高約5米,重400余噸,是緊湊型聚變能實驗裝置主機系統中最重的部件,也是國內聚變領域最大的真空部件。杜瓦底座相當於裝置的“地基”,未來將承載整個主機6000余噸設備的重量和絕熱功能。它落位安裝完畢後,主機核心部件也將陸續進場安裝。
那麼,科學家關注的聚變究竟是什麼?與常見的化學反應截然不同,聚變是原子核級別的反應,兩顆較輕的原子核結合到一起,會生成一顆較重的原子核。化學反應只涉及原子的外層電子,觸碰不到原子核,而聚變反應改變的是原子核本身。以太陽為例,它的中心時刻在發生氫核聚變為氦核的反應,氫逐漸減少,氦不斷增加,從化學的角度來看,這個反應式是配不平的。
當談到核反應時,人們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排山倒海的能量。這個能量來自原子核內核子(包括質子與中子)的結合能,由四大基本相互作用(強相互作用、電磁相互作用、弱相互作用、引力相互作用)中的強相互作用驅動,強度遠超化學反應涉及的電磁相互作用。這個能量究竟有多強呢?在原子核尺度的1飛米(千萬億分之一米)距離上,兩個質子相互吸引的核力(強相互作用在核子外的剩餘力)比它們相互排斥的電磁力強約100倍。因此,若想把氦核掰成4個核子,就要施加遠超化學反應的巨大能量才能做到。反過來想,4個核子合併為氦核,則會釋放出同等巨大的能量。這個能量用愛因斯坦著名的質能方程E=mc2(能量=質量乘以光速平方)換算後,足以察覺質量虧損。舉個例子,讓1000克氫全部聚變,最後得到的氦只有993克左右,丟失的7克,實際上是以630萬億焦耳的能量形式釋放出來了。若把這個能量用於整個北京地區的城鄉居民生活用電,基本上可以支撐兩天。
另有一種核反應與聚變的方向相反,它是由較重的原子核分裂為若干顆較輕的原子核,物理上稱之為裂變。如果裂變産物中有2個或以上的粒子能撞到其他原子核,引起更多新的裂變,那麼核反應還會以指數形式急劇增長,觸發“鏈式反應”。裂變的典型例子就是原子彈與核電站。
無論是聚變還是裂變,均能找到實例:宇宙中,包括太陽在內的所有恒星,每一顆都是碩大無朋的天然聚變反應堆;地球上,科學家在非洲加蓬的奧克洛鈾礦區發現,那裏曾在17億年前自然沉積出一個天然裂變反應堆,以平均100千瓦的功率斷斷續續運行了幾十萬年。
實現人工聚變難在哪兒
人們對聚變的認識始於1920年英國科學家亞瑟·斯坦利·愛丁頓對太陽發光發熱原理的猜想,那時的科學界尚未摸清原子核結構,甚至還沒有發現中子。相比而言,雖然科學家直到1938年才發現裂變現象,但對裂變的應用比聚變發展得快多了。究其原因,是人工聚變的難度太高。
難在哪呢?難在原子核都帶正電荷。要想把兩個原子核合併到一起,就得克服它們之間的電磁斥力。人們可能會問:前面不是説,相互吸引的核力遠比相互排斥的電磁力強大嗎?是的,然而核力有個致命弱點,就是它會隨着距離增大而迅速衰減。在1飛米距離上,質子之間的核力比電磁力強約100倍,但到了1.7飛米,電磁力就開始佔上風了。也就是説,兩顆相向而行的原子核,還沒飛到核力的“地盤”,就已經被電磁斥力推開了。
怎麼辦?一方面,要提高溫度,讓原子核運動得快起來。只有跑得足夠快,它們才能突破電磁斥力的藩籬,衝進核力的作用範圍,與其他原子核合體。例如氫彈的聚變階段,就是通過引爆一顆原子彈産生的幾千萬攝氏度高溫啟動的;太陽核心有1500萬攝氏度,勉強能夠點燃非常低效的聚變反應,可供燃燒上百億年。
另一方面,要選擇比較容易發生聚變的原子核,用行話來説,就是找“反應截面較大”、對溫度要求不是那麼高的原子核。目前所知的最佳原料是氫的兩種同位素:氘和氚(質子數都是1,氘核有1個中子,氚核有2個中子)。二者可在5000萬到2億攝氏度大量聚變,生成1個氦核、1個中子與17.6兆電子伏的能量。
當我們提高溫度至上億攝氏度,不但物質會完全氣化,電子與原子核也會“分家”,進入等離子狀態。此時,需要把這團等離子體約束住,讓它達到較高的密度,不然即使溫度上去了,如果原子核互相見不到面,聚變也不會發生。同時,還要有足夠長的能量約束時間,否則熱量耗散太快,聚變仍然無法發生或持續。
在聚變能開發領域,n(密度)、T(溫度)、τ(能量約束時間)是最關鍵的3個參數,三者的乘積決定了聚變反應能否自持進行下去,或者説,能否“盈利”,讓聚變反應的能量輸出超過製造聚變的能量輸入。
談到能量約束,目前已知有3種約束高溫等離子體的方法:重力約束、慣性約束與磁約束。太陽用的就是重力約束,它巨大的重力把聚變燃料死死地封鎖在自己身體裏,中心密度可達黃金的7倍多。慣性約束是用多束強激光同時照射氘氚混合物的靶丸,瞬間産生高溫,而原子因為慣性來不及跑掉,只好就地發生聚變。磁約束則是利用帶電粒子橫穿磁場時會發生偏轉的原理(洛倫茲力),把等離子體約束在一個強磁場編就的“籠子”中。
在這3種方法中,重力約束無法在小小的地球上實現,慣性約束只能一發一發地打靶,難以連續産能,目前更有發展前景的是磁約束。磁約束設備主要包括托卡馬克、倣星器、磁鏡和箍縮裝置等,其中托卡馬克發展得最為成熟,此次引發關注的中國緊湊型聚變能實驗裝置就是一座托卡馬克。
大型全超導為何成優選
托卡馬克(TOKAMAK)被科學家當作人造太陽的實驗裝置之一,承載着人類邁向能源自由的夢想。世界上第一台托卡馬克於20世紀50年代誕生於蘇聯。所以,“托卡馬克”其實是一個俄文縮寫的音譯詞,包含最關鍵的4個要素:環形(toroidal)、真空室(kamera)、磁(magnit)、線圈(kotushka),中文也可譯為“環形磁約束聚變裝置”。
從這4個要素便可理解托卡馬克的功能。環形是通過讓有限的物質在有限的空間裏源源不斷地流動,達到約束的目的;真空是為了提供等離子體流動及聚變反應的環境,並避免高溫物質直接接觸室壁;磁是引導等離子體流動的手段;線圈是使用電流産生磁場的設備。綜合起來看,托卡馬克的核心目標是通過電流産生磁場,在環形真空室的腔體中心把一圈流動的高溫等離子體約束起來。
具象化理解就是:一座托卡馬克的核心部分就像是平放在地上的一個游泳圈,高溫等離子體沿着“游泳圈”的腔體中心流動。為了實現穩定約束,等離子體的運動路徑並不是單調畫圓,而是像螺旋手環那樣一邊前進一邊扭轉,不斷地從裏圈繞到外圈,再從外圈繞回裏圈,形成螺旋扭轉的“磁面”。營造這樣的磁場環境需要3組電磁線圈:一是包圍着“游泳圈”截面的若干縱場線圈,它們産生沿腔體方向的環向強磁場,是約束高溫等離子體最主要的磁場分量;二是立在“游泳圈”中央的中心螺管,用於感應産生和維持等離子體電流;三是圍在“游泳圈”外的極向場線圈,用於等離子體平衡控制。
我國建設的托卡馬克——緊湊型聚變能實驗裝置極其龐大,僅杜瓦底座就重400余噸。之所以要做這麼大,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是大設備可以建立更強大的磁場約束,也允許容納更高的等離子體電流,從而提高聚變反應的原子核碰撞幾率和總功率輸出;二是可以更好地抑制不穩定性擾動,顯著延長約束時間;三是可以降低高溫等離子體的表面積-體積比,使能量盡可能留在等離子體內部,延長能量約束時間;四是更利於集成大功率的周邊系統和維護設備,也更接近實用化的聚變能輸出,為未來的工程化奠定基礎。
這次安裝的杜瓦底座在整個緊湊型聚變能實驗裝置中發揮的作用是,提供絕熱功能,把上億攝氏度的高溫等離子體及室溫操作區與運行在-269℃環境中的超導線圈隔離開來。
使用超導線圈是因為托卡馬克需要建立強大的磁場。常規導體製成的線圈存在電阻,通過大電流時會劇烈發熱,無法長時間持續運行,能夠産生的磁場強度也相當有限,難以滿足高溫等離子體的約束需求。為了避免線圈燒掉,早期的托卡馬克只敢運行幾秒鐘,還要使用脈衝電流。而超導材料在極低溫下的電阻為零,長時間通過百萬安培級的大電流也不會發熱,並且能夠産生極強的磁場,大大提高了約束性能。
我國作為概念驗證的HT-7超導托卡馬克曾在2008年創下400秒的運行紀錄,之後的“東方超環”(EAST,其中S是“超導”的英文縮寫)更是在2025年1月達到1066秒。
聚變能將實現能源可持續
目前,全世界的科技大國都在費盡心力發展人工聚變,究其原因,有能源與環境兩方面的考量。
世界上的能源供給現以化石燃料(天然氣、石油、煤、木材)為主,因為化石燃料最容易獲取。但是,使用化石燃料會將二氧化碳排放到大氣中,造成溫室效應,所以這個能源結構很不合理。不到200年時間裏,人類活動已經使大氣中溫室氣體濃度相比工業化之前增長了50%。隨着世界人口不斷增加以及生活質量的飛速提高,人類對能源的需求量會增長得越來越快。如果維持舊的能源結構,不但會使地球環境加劇惡化,還會使有限的化石燃料資源日益枯竭。
因此,科學家積極開發利用清潔可再生能源,如水能、風能、太陽能等,還發現了效率更高的核能,其中裂變反應已被嫻熟掌握。但由於可再生能源受氣候影響較大,而裂變的原料礦藏十分有限且裂變廢料半衰期太長,對環境有害,能源危機並未得到解決。比起化石燃料與裂變能源,聚變的産能效率極高,2千克氘加上3千克氚聚變産生的能量,抵得上300千克鈾裂變或燃燒1.3萬噸石油。而且,聚變産物是無毒無放射性的氦,非常清潔。從聚變所需的原料來看,氘在海水中的儲量極為豐富,氚則可以通過中子轟擊鋰獲得,在地球上(特別是海洋中)的儲量也很大。因此,基於氘氚聚變的核能是安全、高效、清潔的理想新能源。
從上世紀50年代至今,人類對聚變能的開發已經探索了70餘年,而我國從上世紀90年代起,歷經基礎研究、技術突破、工程化推進與商業化探索等階段,逐步實現了從“跟跑”到“領跑”的歷史跨越。2006年首次運行的“東方超環”作為我國自行設計研製的國際首個全超導托卡馬克,為我國參與合作的國際熱核聚變試驗堆(ITER)及今後更多的聚變能開發計劃,提供了堅實的技術先導與驗證&&。
根據計劃,我國的緊湊型聚變能實驗裝置將於2027年底建成,屆時,對於我國率先開展前沿聚變科學研究、驗證未來聚變堆關鍵技術、持續引領國際聚變能發展具有重大戰略意義。作為聚變能研究的重要方向,氘氚聚變在世界範圍內仍處於實驗室階段,科學家的目標是實現商業化應用,以期有一日能夠支撐人類長期的能源需求與可持續發展。(作者 曲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