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6月30日在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拍攝的團洲新村。除標注圖片均為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戴斌攝
時隔一年,63歲的唐光華再次整理行囊離家。只是,這一次不再是洪水來襲時的倉皇逃離,而是搬入新家的從容和滿懷期盼。
作為團洲垸的最早一批原住民,經歷過1996年、2024年兩次潰垸,老唐的搬遷,恰似團洲垸從滿目瘡痍到重煥生機,並加速邁向轉型的一個生動縮影。
盛夏時節,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再次踏上屢遭水患的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探訪洞庭湖區從“人水相爭”到“人水相生”背後的故事。
這是6月30日在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拍攝的重修加固後的洞庭湖大堤。
重建的家園
初識老唐,是在2024年7月5日晚上。當天下午聽説團洲垸大堤出現險情後,記者從湖對岸的岳陽縣趕到現場,只見滔滔洪水從潰口奔涌而出,遠處的村莊一個接一個被淹。採訪完決口情況,記者在轉移的人群中看到了老唐。他正趕着五頭牛,滿臉焦急,一邊呵斥停下來吃路邊莊稼的大黃牛,一邊轉頭查看垸內的洪水漲勢。
這位親歷過1996年團洲潰堤的老漢,深知洪水的可怕。聽到村裏喇叭傳來的轉移通知,他馬上讓老伴什麼都別帶,趕緊跑上大堤躲避,自己卻放不下兩個月前剛買的五頭牛,硬是攥着牛繩跟洪水賽跑。
一年後,故地重游。老唐指着老房墻壁上的洪水痕跡,回憶起那個驚惶時刻與後來在災民安置點的時光。
離他的老房不遠處,就是潰堤現場。記者走上大堤,那道226米寬的潰口早已換了模樣。大堤被加厚,迎水面用六邊形水泥塊襯砌,堤面比舊堤寬了近一倍。垸內曾被洪水衝出的深坑已填平,施工配套用房尚未完全拆除。
華容縣水利局工作人員羅勇剛介紹,去年7月8日完成潰口應急封堵後,又在12月底啟動長期加固工程:一是對堵口所在的420米堤段進行復堤建設,以解決防滲性欠佳的問題;二是針對團洲垸存在的砂基堤問題,對14.61公里大堤進行防滲處理。
堤壩重修愈發堅固,為垸內群眾築起了一道安心的屏障。而與這道物理防線同步推進的,是讓群眾徹底告別水患的居住環境改變——一場關乎數千戶家庭未來的搬遷計劃,已在新堤的守護下悄然展開。
這是6月30日在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拍攝的團洲新村全景。
去年下半年,洪水退去後,在黨中央關懷下,為了團洲的長治久安,湖南在團洲垸開展蓄滯洪區居民遷建試點,實施整體搬遷。華容縣委書記陶偉軍介紹,遷建居民共7217戶,採取貨幣安置、團洲垸安全區集中安置、縣域內購商品住房補助安置、特困人員集中供養安置等4種方式。
安全區是蓄洪垸的配套建設,堤防比蓄洪垸堤防更堅固,主要用於在分洪時轉移群眾,保障蓄洪垸安全運行。團洲安全區即鄉治所在地,建成於2022年。當地政府希望更多群眾能在此集中安置。陶偉軍&&:“對個體來説,選擇就近安置,後續的生活成本更低、更穩定。對團洲來説,也能為將來的發展留住更多人氣。”
從去年12月下旬到今年7月,位於團洲垸安全區的三期共72棟2236套安置房陸續交房,搬新家成了垸內群眾今年以來的生活主題。
6月30日,唐光華的家人們正在清點、搬運老房中的傢具。
唐光華的新房在四樓,乘坐電梯可達,約140平方米,四室兩廳,自帶硬裝,添置傢具家電即可入住。客廳裏放着女兒買的空調,正等師傅安裝。他算着賬:“付了新房房款後,遷建補償還剩十幾萬元,買傢具家電沒有壓力。”
湖南省民政廳安排在團洲鄉挂職鄉黨委副書記的劉平告訴記者,考慮到群眾的訴求,小區周邊還規劃了菜地,老百姓不用再擔心買小菜也要花錢了。
裝修成了團洲今年來最火的生意,各種建材店、家裝店、傢具店在安置小區旁紛紛涌現。團洲鄉副鄉長楊青娥介紹,房屋建設與裝修期間,最近每天約有3000名與裝修相關的人員在此忙碌。經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沉寂後,團洲鄉的人氣終於又旺了起來。
搬入小區後,更多人認可生活更舒適、衞生條件更好、出行更方便了,孫輩們回到老家,也不會再嫌棄洗澡難、上廁所不方便了。81歲的劉立元認為,“最重要的是以後再也不用擔心被淹了”。
這是6月30日在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拍攝的團洲新村大門。
生計的變遷
眼下,團洲垸正迎來忙碌的“雙搶”季。廣袤田野上,收割機穿梭其間,金黃色的稻穀流入拖拉機車鬥,地上遺落的稻穗引來群鳥啄食。遠處水面波光粼粼,團華村的養魚大戶劃着筏子在魚塘穿梭,鐵勺舀起飼料撒向水面,網兜一提,肥美的魚兒蹦跳着,濺起串串水花。
在享有“湖廣熟,天下足”歷史榮光的洞庭湖平原,這種“靠水吃水”的豐收場景已經延續了千百年。而與之如影隨形的,還有人水相爭的拉鋸與博弈,同樣刻進了這片土地的年輪。
在洞庭湖的眾多垸子中,團洲屬於非常年輕的一個,於1977年在洲灘上圍墾而成。15歲的唐光華跟父母一起,成為第一批開荒拓土的移民。
憑藉着肥沃的土壤、便利的耕作條件、自身的辛勤耐勞,團洲移民的生活很快就迎來了巨變。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團洲的棉花等經濟作物連年豐收,又趕上市場行情好,質優價美,不少家庭很快就成了“萬元戶”。團洲鄉的人均收入在全縣各鄉鎮高居第二名,兩層小樓房如雨後春筍在團洲冒出來,一派生機勃勃的氣象。華容縣政協主席張大宏告訴記者:“當年有一個説法,全華容最時尚的電器、摩托車,肯定是最早在團洲出現。”
不過,因圍湖造田拓出的萬畝沃野、興起的村鎮市集,看似是征服自然的勳章,實則早已埋下水患的伏筆。
這是2024年7月6日在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拍攝的洞庭湖大堤決口現場。新華社記者陳思汗攝
1996年,岳陽市境內遭受了罕見的特大洪澇災害,華容的團洲垸、幸福垸,以及錢糧湖農場相繼潰堤被淹,其中團洲垸潰口長461米,遭受慘重損失。雪上加霜的是,災後重建與恢復尚未徹底完成,1998年、1999年連續兩年又迎來特大洪澇災害,讓本就艱難的恢復之路更添重負。
在當地人的口中,潰垸被稱為倒垸。這樸素的叫法裏,仿佛藏着沉重的意味——倒下的不只是擋水的堤防,還有地方好不容易攢下的發展家底與前行勢頭。
張大宏回憶,連續的洪災讓團洲元氣大傷,隨後進入漫長的恢復期。加上受傳統農業效益偏低、交通不便、生態紅線等諸多限制,團洲的發展不斷放緩,甚至成了區域發展的“塌陷區”。
三峽工程2003年投入運行後,通過攔蓄長江幹流上游來水,洞庭湖區防洪形勢得到了明顯改善。但是遇到特殊年份,三面環水的團洲垸仍然“壓力山大”。
2016年7月5日,團洲鄉團南閘出險,經過9小時奮戰、近千人參與搶險,這個幾乎造成大堤潰口的重大險情才得以被成功控制。2020年6月底至9月初,洞庭湖維持高洪水位60天,創下本世紀以來超警時間最長紀錄。
水患滋擾,“靠水吃水”也難以為繼,不少村民背起行囊,外出尋找生計。有的攢下家底後,前些年陸續在異鄉安家落戶,徹底告別了這片土地。曾盛極一時的團洲,“空心化”愈發嚴重,到去年再次倒垸時,戶籍人口雖説有2.5萬人,常住人口卻僅為7000多人,且多為老弱婦孺等留守群體。
對於留守的群眾來説,在這次遷建中,搬離家園是否意味着扯斷了與土地相連的根須,而在新的土壤裏又要如何讓生活的枝葉重新舒展,成了他們心頭沉甸甸的叩問。
陶偉軍告訴記者,縣裏對這些問題有系統謀劃和精心考慮,首先是村民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不變,宅基地復墾後耕地經營權不變,村級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不變。同時,考慮到傳統小農經營效益低,在上級部門的支持下,縣裏將推進團洲垸的土地集中流轉,開展高標準農田建設,引進有實力的農業企業探索適度規模經營,致力於將團洲垸打造成現代農業示範區,推動團洲的農業提質增效。
“希望讓搬遷的群眾不僅有土地流轉的租金,有村集體經濟的分紅,還能實現家門口務工。”陶偉軍介紹。
也有幹部&&,團洲垸的農業項目招商,不僅要考量經營效益,更要關注與搬遷群眾的利益聯結。從這個角度看,引進勞動密集型企業或發展訂單農業,獲得穩定的銷售渠道,既能保障農民收益,又為企業提供穩定原材料,實現互利共贏,或許是更現實的方向。
這是6月30日在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拍攝的重修加固後的洞庭湖大堤。
未竟的題目
歷年汛期,每當洪水壓境,行走在洞庭湖大堤上,能看到每隔不遠就有一個值守棚,這是值守幹部、巡堤查險人員的歇腳處。
在洞庭湖區,還有許多跟團洲垸情況類似的垸子。受建垸時歷史條件限制,築堤材料多就地取材,導致存在砂基堤、堤身土質差等問題。高洪水位出現時,易發生滲漏、管涌等險情,一旦不能及時發現、有效處置,就可能潰垸。因此,當外湖水位超過警戒線,就必須安排相應的巡堤查險等隊伍。
這是2024年7月6日在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拍攝的洞庭湖大堤決口現場。新華社記者陳思汗攝
常年受水患影響,防汛抗洪成了洞庭湖區的中心工作之一,防汛體系也一度實行準軍事化管理。在不少湖區縣,每逢防汛緊張期,鎮級黨政機關、各防守堤段、各村、各小隊會分別轉變為防汛指揮所、營、連和小隊,也就有了相應的防汛指揮長、營長、連長等帶有軍事色彩的臨時職位。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防汛抗洪時的人力物力調度,任何人都必須無條件服從。”華容縣水利局的“老水利”龐彩湖告訴記者。夏天防汛抗洪、秋冬維修加固水利設施,一度是湖區人民的常態,那些日夜值守的燈火、肩扛手抬的號子藏着激情,而潰堤時的呼喊、災後的狼藉又浸着辛酸,成了一代人心裏五味雜陳的回憶。
位於長江中游的洞庭湖,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我國第一大淡水湖。來自湖南省洞庭湖水利事務中心的數據顯示,清道光五年(公元1825年)洞庭湖的水面面積仍有6000平方公里,此後一路萎縮,至今已減至約2625平方公里。其主要成因既有長江等上游河流帶來的泥沙淤積問題,也有人類持續大規模圍湖造田的影響。
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洞庭湖區的圍湖造田又迎來一個高潮。一批國有農場在洞庭湖新淤積出來的洲灘上建設起來,且多為縣級建制,比如大通湖農場、錢糧湖農場、屈原農場和茶盤洲農場等。
圍墾帶來了非常明顯的糧食增産,也讓血吸蟲病持續減少,進一步強化了洞庭湖區“魚米之鄉”的地位,推動這片土地的人口快速增長,産出了大量糧棉漁油等農産品,也為全國的經濟社會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但是,圍墾也導致大量天然水面消失,人類活動明顯壓縮了洪水的自然出路和緩衝空間。每到汛期,人水相爭的矛盾就會格外突出,甚至在某些年份演變為巨大的災害。
這是6月30日在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拍攝的重修加固後的洞庭湖大堤。
1998年的特大洪水後,人水爭地矛盾愈發突出,黨中央、國務院決定在長江中部四省實施平垸行洪、退田還湖、移民建鎮工程。湖南省水利廳提供的數據顯示,湖南用5年時間,平退340處堤垸,搬遷15.83萬戶、52.04萬人。這些工程擴大了洞庭湖區行蓄洪能力,增加行蓄洪面積779平方公里、行蓄洪容積34.8億立方米,讓52萬多群眾免受水患之苦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整個社會的防汛搶險負擔。
在蓄泄兼籌、以泄為主的治理方針下,洞庭湖區的堤防也在不斷得到強化,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洞庭湖區經歷了一期治理、二期治理、近期治理等多階段治理。湖南省洞庭湖水利事務中心總工程師湯小俊介紹,經過多年持續治理,洞庭湖區堤垸從1949年的993個垸合併為226個垸,一線防洪大堤由6406千米縮短到3471千米,排澇體系從無到有再到逐步完善,目前約建成2980處泵站、撇洪河304條。
不過,即使在最近10年,洞庭湖區仍然發生新華垸、團洲垸兩次倒垸,造成的經濟損失和社會影響均十分巨大。
記者近期在湖區走訪時,幹部群眾反映更多的是蓄洪垸的問題。湖南省洞庭湖區共有24個國家級蓄洪垸,團洲垸是其中錢糧湖垸的一部分。蓄洪垸即蓄滯洪區,是大洪水時計劃分蓄洪水的堤垸。許多幹部群眾反映,一方面,因為定位為蓄洪垸,所以這裡的水利建設長期相對滯後,防禦能力相比重點垸要弱;另一方面,身處“魚米之鄉”,這些垸子也是地區産業集中、大量群眾生産生活的人口稠密區域,安全與發展的矛盾長期存在,導致在高洪水位出現時,蓄洪垸難以啟用。
最具典型性的是錢糧湖、共雙茶、大通湖東垸。作為國家要求先行建設、優先啟用的重要蓄滯洪區,這三個大垸承擔着分蓄城陵磯附近地區50億立方米超額洪量的重要任務。2008年以來,三垸已建成3座分洪閘和一期12個安全區、2個安全&(其中華容縣建成5個安全區),初步具備啟動居民遷建的基礎條件。
不過,因為遷建人口多、所需資金規模大、群眾遷建意願與政策關聯度高等原因,且補助標準、配套政策一直不明確,三垸的居民遷建目前進展緩慢。湖南省水利廳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就像一輛車,外觀內飾都很好看,但沒加油,只能閒置”。
團洲潰堤後的居民遷建,讓這個飽受水患的垸子實現了“單退”(退人不退生産)的轉型。儘管體量不大,但這種“政府主導+群眾自願+産業托底”的模式,為洞庭湖區蓄洪垸的治理提供了一份鮮活樣本。
站在團洲新修的大堤上遠眺,洞庭湖的水波正拍打着新砌的防浪墻。對於這片與水糾纏千年的土地來説,如何在守護安瀾與保障民生之間找到更精準的平衡點,仍是一道需要持續作答的考題。而團洲垸的變遷,或許正為破解這道考題,提供了一個充滿希望的起點。(記者譚劍 周楠 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