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發行一部片長超過160分鐘的電影是一次巨大的冒險。習慣於短視頻的全球觀眾,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不情願為接近三小時的觀影體驗買單,即便是打着“不可錯過”標籤的商業巨制,其吸引力也大不如前。
在這種環境下,藝高人膽大的保羅·托馬斯·安德森所推出的劇情片新作《一戰再戰》,即便有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西恩·潘等大明星加盟,要想將觀眾的注意力牢牢鎖定162分鐘,又談何容易?可《一戰再戰》竟然做到了,它是如此“另類”,不靠超級英雄與懸念彩蛋,不靠視覺特效與商業噱頭,僅憑電影本身就把觀眾全程“摁”在了影院座椅上。
扣人心弦的亡命故事
即便拋開影片與現實的關聯,《一戰再戰》也是一部全程高能的好片。影片圍繞
萊昂納多飾演的“革命者”鮑勃展開敘述。16年前,鮑勃是“法蘭西75”團體的炸彈專家,和非裔戀人、團體領導者帕菲迪亞一起幹過包括解救邊境非法移民在內的轟轟烈烈的大事。成為父親後,他想回歸家庭,可更為激進的戀人卻要繼續“革命”,並於被捕後叛變、逃離。“法蘭西75”因此遭受重創,鮑勃帶着襁褓中的女兒逃亡,從此過上隱姓埋名的生活。
16年過去,鮑勃早已不是當年的“革命青年”,而是與女兒相依為命、頹廢偏執的中年糙漢。白人軍官史蒂文(西恩·潘飾)因一己私利重啟追捕行動,當危險再度襲來,鮑勃和女兒薇拉被迫再次逃亡。經過一番戲劇性的“貓鼠游戲”,他們得以倖存,可驚天的秘密被意外揭開,薇拉並非鮑勃的親生骨肉,而是帕菲迪亞與史蒂文媾和的結果。最終,養父仍在,生父已死,母親缺席,流淌着兩種對立血液的薇拉,選擇走上新的“革命之路”。
片中的亡命故事因精彩的演技、出色的調度以及充滿張力的視聽語言而扣人心弦,在當下良莠不齊的電影生態中堪稱“標杆之作”。結尾那場追車戲,總共只有五個人、四輛車,史蒂文將薇拉交給殺手,讓殺手帶她前往交接點;白人至上團體“聖誕冒險者俱樂部”的高層成員因史蒂文與黑人女性有染,決定清理門戶;鮑勃排除萬難要去尋找薇拉,護她周全……不同的人懷着不同的心思飛馳在同一條公路上。
幾個回合之後,“四車五人”變為“三車三人”,僅剩下逃命的薇拉、救女心切的鮑勃,以及射殺史蒂文的種族主義者。然而,漫長的追逐游戲還在繼續。天氣炎熱、處處黃沙,公路如海浪般高低起伏,讓人無法望穿前景,似奇幻夢境,也似乎隱喻命運的難以捉摸。簡單的人物,簡單的環境,甚至簡單的武器,卻構成最強烈的衝突,昭示着戲劇的本質,其經典程度足以躋身影史。
用質疑與戲謔拆穿各方
毋庸諱言,政治議題在《一戰再戰》中以直截了當的方式一而再、再而三地露面,從頭到尾,讓人目不暇接。保羅·托馬斯·安德森沒有偏向任何一方,而是用質疑與戲謔將其一一拆穿,影射了當下美國社會的種種。各色人等價值觀的混亂、各門各派理念的虛無,以及各種共識的無法達成,成為戲裏戲外的共同景觀,並最終呼應着片名《一戰再戰》。人為戰鬥而生,因戰鬥而死,卻不知戰鬥為何,這一充滿悲劇宿命的客觀現實恰恰隱喻了不斷“循環”的美國歷史,而在這樣周而復始的循環中,多少生命已隨之消逝。
非裔女“革命者”帕菲迪亞看似一往無前,實則沒有明確的方向,“革命行動”更像是過剩荷爾蒙的激情投射,與其氾濫的情慾恰好構成一體兩面。更殘酷的是,與前來抓捕她的白人軍官史蒂文發生情感糾葛,顯示出其革命意志在身體本能面前的不堪一擊。看似熱烈勇猛、一往無前的她,在産子後放棄養育之責,在被捕後迅速出賣戰友,如此種種,自私且無底線。
另一邊廂,白人軍官史蒂文靠抓捕非法移民與鎮壓“革命分子”而平步青雲,卻如同吸血僵屍一般,病態地迷戀帕菲迪亞年輕的身體。看似極端保守,卻可輕易逾越白人至上主義者視之為“鐵律”的種族界限,看似鐵血強悍卻又無法掩飾內心的膽怯與躊躇。與其迷戀對象相似,白人軍官這一角色同樣體現出立場的游移與理念的虛妄。
在《一戰再戰》中,很多主角、配角都背離了當初的自己,走向了預設人生軌跡的反面。有些是因為命運使然,比如薇拉,她本過着美國普通學生的正常生活,卻不得不因血緣關係而走上“革命之路”;有些是出於責任與情感,比如鮑勃,為了養育、保護女兒而深居簡出;有些心存善念,比如被史蒂文雇傭的殺手,反將薇拉從虎穴救出;還有一些則充滿嘲諷意味,比如帕菲迪亞與史蒂文,還有那位在搶劫時慷慨發表宣言,最後卻出賣薇拉的“革命團體”成員。
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一戰再戰》毫不留情地拆穿了美國當代眾生的假面,通過他們的語言行為、精神境界和生存狀態來解構“道貌岸然”與“自命崇高”。曾經的炸彈專家鮑勃酗酒嗑藥,竟然連“革命團體”的接頭暗號都無從記起。事業上升期的史蒂文為躋身上流社會,渴望加入“聖誕冒險者俱樂部”,這一俱樂部秉持着臭名昭著的種族凈化理論,嚴禁內部成員出現跨種族戀情,而該團體最終處死史蒂文時所採用的,竟是與納粹德國殘殺猶太人相同的方式——毒氣室,歷史與現實勾連若此。
情感才是戰勝一切的法寶
當“法蘭西75”的秘密藏身點被暴露,是拉美移民的地下組織慷慨相助,幫助鮑勃順利逃亡;當生父想置親生女兒於死地,是毫無血緣關係的養父在奮不顧身地尋找、保護。
影片將美好人性置於脆弱立場之上,揭示出包括親情、友情在內的濃烈情感才是戰勝一切的法寶,它拋棄了宏大敘事,遠離了虛妄主題,從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良善出發,用情感將彼此牢牢&&,最終達成目標。這種深情摒除了虛火,如靜水流深,超越了理想的感召、團體的許諾、世俗的功利,卻更為純粹、持久。
身處當代美國,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在冷嘲熱諷、不留情面的背後,所呼喚的是人性微光、真情可貴。(張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