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科技之弦 重奏生命樂章-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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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1/14 10:08:10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以科技之弦 重奏生命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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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換上無菌服,穿過數道自動氣密門,進入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神經外科手術室。醫護人員圍在手術&前做著各種準備。這是中國西部地區首例半侵入式腦機接口植入手術,也是媒體首次獲准全程記錄拍攝。從未直視過手術過程的我,小心翼翼地立於主刀醫生毛慶的身後,目不轉睛地記錄着眼前發生的一切。

  花甲之年的毛慶經歷過無數手術,但從他此時凝重的神態中,我感受到了他內心的壓力。他專注地聚焦於無影燈下患者的頭顱,借助導航系統,尋找着解剖靶點。他手中的馬克筆在患者已剃光的頭皮上沉緩地移動,點畫間性命攸關,每一筆都牽動人心。

  電鑽切開顱骨的吱吱聲,伴着止血設備傳來的微焦氣息瀰漫在空氣中。手術的目標是在患者的硬腦膜外精準植入8個電極。位置是否精確,直接決定成敗,誤差須控制在毫米之內。

  手術&上的小華(化名)是個科幻迷,經常天馬行空地“神游”於玄幻世界。他尤其喜歡電影《黑客帝國》中主人公Neo覺醒後獲得超能力的故事。頗具意味的是,即將植入他顱內的腦機接口設備也叫“Neo”。

  攝製團隊正在記錄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首例半侵入式腦機接口手術。

(一)

  這是大型紀錄片《AI中國》第2集《AI重奏人生》的拍攝現場。我們不僅見證了一場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手術,記錄了中國腦機接口技術最前沿的臨床試驗,同時也在講述關於愛與成長、死亡與重生、夢想與超越的故事。

  與《AI中國》第1集《通向未來的跑道》相比,第2集的內容涉獵更廣,拍攝難度更大。腦機接口是一門高度交叉的學科,融合了腦科學、神經醫學、材料學、心理學與計算機科學等多個領域的前沿成果。我們先後在北京、上海、四川、河南等多地展開調研,從對患者運動功能、語言功能損傷的治療,到對複雜性精神疾病的神經調控干預,再到盲人視覺重建等,我們帶着諸多疑問和好奇走訪了多家高校實驗室、科技企業及醫療機構。

  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首例半侵入式腦機接口手術現場。

  恰在我們緊鑼密鼓的調研期間,埃隆·馬斯克與其創立的Neuralink公司公布了其腦機接口技術的未來路線圖,宣稱有望在2026年實現盲人視覺重建,並於2029年達成更高級的腦功能修復。

  面對這些日新月異的技術突破,我在振奮與欣喜之餘,也不由得陷入沉思:如何在紀錄片有限的篇幅中,既展現出跨學科的複雜技術,又尋找到一條有生命溫度的故事主線?科技理性與人文敘事之間該如何有機交融,始終是我們拍攝這部紀錄片面臨的核心難題。

  在調研前期,我不僅研讀了相關理論書籍,也持續關注國內外該領域的動態。在此過程中,我關注到清華大學洪波教授團隊。他們研製出一種無線微創腦機接口設備,僅硬幣大小,可植入患者硬腦膜外且不損傷神經細胞,更通過創新算法實現了對患者運動意圖的精準解碼。

  “科技的目標,是幫助人重拾尊嚴與自由。”洪波這句話觸動了我。在全球科技競爭日趨激烈的今天,與歐美國家相比,中國發展腦機接口技術的優勢在哪?科技創新的根本目的又是什麼?這不僅是技術路線之爭,更是關乎“科技為誰而創新”的價值選擇。

(二)

  第一次見到洪波,是在清華大學的近春園遺址。夏荷正盛,綠意浮波。洪波正推着患者老楊的輪椅,緩緩穿行於荷塘小徑。那正是朱自清筆下那片被月光與輕霧籠罩的夢中之塘。

  老楊是國內首位半侵入式腦機接口臨床試驗的受試者,所承擔的風險可想而知,但他堅定地把自己託付給研發團隊。洪波至今保存着老楊連接上腦機接口設備後發出的第一段腦電信號,如同珍藏一顆希望的種子。

  如今,老楊植入腦機接口設備已快兩年。經過系統的康復訓練,他從完全依賴他人喂食,到能自己拿起水杯、握緊湯匙。這些對常人來説簡單的動作,於他而言,則經歷了無比艱難的康復過程。

  在荷塘邊,我與老楊攀談起來。他説術後最深刻的記憶,是第一次重新感知到溫度。當他撫摸小孫女溫熱的手掌與臉頰時,那久違的觸感如生命暖流灌入心房,令他熱淚盈眶。後來,在洪波的實驗室裏,老楊現場彈奏出一曲《我和我的祖國》。當音符從他的手中一個個飄出時,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雖然他只是用手掌側面敲擊鍵盤,卻在每一次觸鍵中都注入深情。

  劉瀟採訪中國首位半侵入式腦機接口受試者老楊。

  在我國,脊髓損傷患者總數已超過300萬人,且每年仍新增七八萬病例。這些患者中,有的是家裏的頂梁柱,上有老下有小,承載着家庭重負。如何讓前沿技術真正惠及亟待幫助的普通人,讓他們在絕望中看到希望,這是我們在採訪拍攝中一直關注的。這既是一場科技與生命之間的艱難競速,也是一次對人之尊嚴與內心自由的追尋。

(三)

  思路逐漸清晰後,我們開始在全國範圍內尋找願意接受採訪的腦機接口臨床試驗受試者。然而,即便偶有患者願意出鏡,可供拍攝的鏡頭和場景也極為有限。由於這類手術風險較高,多家醫院都處於“摸着石頭過河”的階段,對於媒體採訪也格外謹慎。我們通過學術會議、醫生推薦、患者社群等多種渠道艱難地尋找線索,卻屢屢碰壁,幾經周折。就在幾乎陷入停滯之時,轉機出現了。

  即將開展我國西部首例腦機接口臨床手術的華西醫院,同意了我們的拍攝請求。我們立即趕往成都,最終得以零距離見證了這一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手術全程。

  手術中有個關鍵環節:喚醒測試。護士一次次握緊小華的手,以探測運動功能區的信號反應。起初,信號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直到近40次握持之後,屏幕上突然躍起一道紅色信號。現場的算法工程師忍不住驚呼:“這是我在腦機接口手術中見過的最強腦信號!”那一刻,我仿佛看見小華正在夢境與科幻的天地間奮力奔跑。

  患者小華是從陜西漢中農村走出來的有志青年。他一路坎坷,卻始終有着超越常人的自律。就在他即將攜手心愛之人步入婚姻殿堂時,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他所有的美好瞬間破碎,跌入深淵……

  小華不僅是科幻迷,還是跑步達人,月跑量上百公里。我看著照片上那個曾經擁有6塊腹肌、笑容燦爛的男孩,鼻子一陣發酸。手術前一天,他對我説,臥床近兩年,最心痛的就是看著苦練出來的肌肉漸漸被脂肪吞噬,而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早日重啟健身。

  劉瀟在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病房採訪半侵入式腦機接口受試者小華(化名)。

  他沉迷於科幻作品,津津樂道各類學者的預言:“美國未來學家雷·庫茲韋爾説2045年人類將實現腦機融合;電影《頭號玩家》裏設定2025年就能意識上傳;英國老年醫學專家奧布裏·德格雷認為,到2050年,衰老甚至會成為可治愈的疾病……”他暢想著人類探索太空的未來,語氣輕盈得像在描述另一重人生;他遨游於星際之間,也思考生命本身的含義……

  我驚訝於眼前這個癱瘓在床的年輕人,身體雖被牢牢困住,思維卻活躍得如鳥飛翔。他的神情中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淡定與超然,目光裏沒有悲傷,也沒有恐懼,反而透出對這個世界強烈的探索欲。正是那豐盛的精神世界,構築起他內在的生命力。而在最危難的時刻,是這生命力,托住了他。

  再過幾個小時,小華將與心目中的英雄“Neo”合二為一,踏上一段充滿未知的冒險旅程。

(四)

  在距離成都千里之外的河南新鄉原陽縣的一個小村莊,我們跟拍了另一位受試者小董。

  小董的家,院子裏積着雨水,一群鴨子搖擺着蹚過泥水啄食。年近七旬的父親將小董背到院子裏,艱難地放到輪椅上。洪波團隊每個月都要過來測試小董的康復情況。很難想象,在這樣偏遠閉塞的村莊裏,正進行着全球最前沿的腦機接口技術的臨床測試。

  小董比小華早8個月入組受試。我們來到他家時,他正在院子裏奮力蹬着一台特製的腳踏訓練器。

  不惑之年的小董,離婚後帶着兩個兒子,無奈地跟父母擠在一個屋檐下,讓本已困頓的家庭雪上加霜。他曾是家中的頂梁柱,為了生計,隻身遠赴新加坡打工賺錢。他在異國他鄉起早貪黑,生活上極其節省,經過幾年的艱辛打拼,終於攢下錢準備帶回家。他一天天數着歸期,想象着家人團聚的喜悅。眼看就要回國了,他卻在一個暴雨驟降的早晨,被一輛車撞飛,車禍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氣動手套、啞鈴、腳踏車……父親為小董親手製作康復器械,而且每天把他搬上抬下。每天都要多次扛起一百三四十斤的中年兒子,對於瘦弱的父親而言,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小董內心無比痛苦,他是那麼渴望為家人帶來幸福,結果卻帶來了負擔。就在萬念俱灰時,他在網上看到了洪波團隊為老楊做手術的康復視頻。這如同一道暗夜之光,讓他重燃希望。

  他不斷給研發團隊發郵件。一天半夜,手機突然響了一下,他拿起一看,頓時喜出望外:他收到了洪波告知他符合入組試驗條件的回復。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暖流在心中涌動……

  手術之後,小董積極配合康復治療。他的臥室幾乎被改造成了一個健身房。一個粗糙的鐵架固定在床的上方,每天,父親將他背到床邊,固定好手腳,他就在那鐵架上做全身力量訓練。日復一日的康復訓練,每每讓他汗流如注。最困難的是引體向上,他靠着胳膊恢復的那一絲微薄力量,帶動全身沉重地、艱難地向上移動,每一個動作都極其痛苦。他每引拉一次,鐵架便會劇烈搖晃,發出的巨響仿佛是在替他宣泄身體的痛苦。那已不止是訓練,更是一場與命運的肉搏。

  腦機接口技術給了小董重建生活的機會,但它不是一個魔法開關,康復之路是艱難的,他要學習如何用意念驅動身體,並通過大量訓練慢慢恢復運動功能。

  除了在臥室的力量訓練,他每天還要借助輔具進行行走訓練。父親為他戴上護具,把他背到院子裏,用自己的腿抵着他的腿,一步一挪,蹣跚前行。每一步,都是這對父子為重塑人生而共同踏出的步伐。

  洪波團隊負責康復的工作人員説,小董是最刻苦最努力的一位。而我看著小董父親佝僂的背影,隱隱懂了為什麼小董比誰都更渴望能盡快站起來。

  小董家門口那條泥濘的小路旁,幾隻鴨子正在水洼裏悠閒嬉戲。遠處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黃河在不遠處靜靜流淌。它滋養着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們,也默默注視着這對父子的艱辛跋涉。

  拍攝過程中,我們真實記錄下了患者病情的關鍵轉折。老楊和小董在植入電極並經歷長期康復訓練後,他們受損的神經網絡,竟重新開始連接,不僅雙手恢復了部分活動能力,雙腿也慢慢有了知覺。尤其是老楊,在我們的鏡頭中,他從腿部僅有微弱感知,到能夠坐在輪椅上完成交替抬腿,這一突破性進展,讓整個研發團隊倍感振奮。

(五)

  人類大腦深邃而神秘,其中錯綜複雜的神經網絡猶如宇宙般浩瀚無垠。隨着採訪的深入,我對神經科學産生了愈發濃厚的興趣。

  蒲慕明是神經科學領域權威,身兼中美兩國院士,始終心繫祖國科研發展。年過七旬的他,視野宏闊,思想深邃,仍活躍於學術最前沿。我們向他發出採訪邀請,很快便收到回復,整個團隊都很高興。

  蒲慕明從上海飛抵北京,一下飛機便直奔我們的採訪現場。那天北京極熱,他提前半小時抵達,襯衫已被汗水浸透,儘管面帶倦容,仍堅持立即開始錄製。兩個多小時的對話中,他不僅從專業角度給出高屋建瓴的見解,更讓我們感受到一位科學家的格局與人性的溫度。

  蒲慕明強調,一切科研與社會發展的根本都應回歸到“人”。“我們不應盲目跟隨歐美國家以高端制藥為核心的醫療路線,而應聚焦普惠性健康解決方案,發展實惠、有效、低成本的技術。”蒲慕明説,這不僅是一場技術路徑的選擇,更是一種價值立場,有望使中國在腦疾病治療領域實現引領性突破。

  蒲慕明是“中國腦計劃”的領軍者,以卓越的戰略視野推動學科發展,同時也始終不忘科學普及與社會責任。我在B站上看到他做了很多關於不同疾病的科普視頻。問及為何投入時間做這些“基礎工作”,他淡然回應:“公眾需要準確的信息,由我來講,再合適不過。”

  劉瀟採訪蒲慕明院士。

  一週後,我們赴上海拍攝,在中國科學院神經科學研究所再次見到了蒲慕明。

  研究所坐落於上海徐家匯鬧市中,卻自擁一方寧靜。前院是一棟典雅的老洋樓,穿過拱門,現代化科研大樓赫然呈現。該所由他多年前從美國歸來後牽頭組建,是中國腦科學研究的重要高地。

  我們穿過略顯陳舊卻整潔的走廊,推開一扇樸素的木門。蒲慕明正在伏案工作,見到我們立即起身相迎。不到20平方米的辦公室堆滿書籍與文獻,僅有的裝飾是窗邊的小盆景、學生手繪的賀卡和一座寫着“寶藏老師”的獎盃。

  除了蒲慕明院士,我們還走訪了多位數十年扎根科研一線的學者與醫者們——清華大學李路明院士,主持完成國內首例帕金森腦機接口臨床試驗,推動中國腦機接口技術從實驗室走向病床;上海交通大學呂寶良教授,致力於構建全球首個腦電大模型,開拓人機交互新邊界;上海市精神衞生中心易正輝主任,長期投身精神疾病的精準診療,尋找臨床與科研之間的轉化之路;上海瑞金醫院孫伯民主任,30餘年運用腦深部電刺激術和腦機接口技術探索難治性抑鬱症治療新路徑,已屆退休之年仍孜孜不倦試破困局……

  他們不僅是研究者,更是這片“無人區”的點燈人。

(六)

  2025年,腦機接口技術迎來井噴式發展。這場技術熱潮的背後,是中國科學家在該領域數十年的艱辛探索與持續積累。正如復旦大學教授王守岩所言:正是這種不忘初心的堅持,使我們實現了從0到1的根本性突破,為無數生命重新點亮了希望的曙光。

  科研,從來不是冰冷的機器、代碼的堆砌,而是一場蘊有詩意的創造;疾病,也不僅僅是醫學研究的窗口,更是人類理解生命脆弱與堅韌、感知共情與勇氣的入口。

  歷經數月的採訪拍攝,雖終日奔波,卻因深入腦機接口臨床醫療的最前沿,而內心始終被一種巨大的使命感所充盈。我從科學家、醫生與患者身上,汲取到一種堅韌和向上的力量。正是這份力量,支撐我不知疲倦地奔走,忘我地伏案工作。

  受試者老楊做康復測試。

  從嘉陵江畔到黃浦江邊,再至黃河沿岸,我們的鏡頭橫跨中國多元的土地,記錄下AI科技如何在這片江河大地間破土、生長。我們見證了腦機接口技術的飛速躍進,也記錄着在全球化競爭與技術封鎖的背景下,那些在“無人區”裏探險的研究者,如何以非凡的勇氣與韌性,一步一個腳印,在未知領域中埋下希望的種子。他們肩負起的,正是提升國家科技自信的時代使命。

  正如蒲慕明推薦的《大腦之美》一書中那些絢麗的神經元圖像所啟示:大腦不僅是生物結構的奇蹟,更是意識與智慧的深邃象徵。科學的崇高,不僅在於解密未知,更在於照亮生命本身的壯美與尊嚴。科技正以溫柔之手,重新奏響生命樂章。每一次科研突破,都是人類向內在宇宙邁出的堅實一步。

  在我們的紀錄片《AI重奏人生》尾聲,老楊用單手彈奏起《我和我的祖國》。那一刻,仿佛成為扣人心弦的時代注腳,令我一次次潸然淚下。(劉瀟 作者係新華社紀錄片《AI中國》製作團隊成員)

【糾錯】 【責任編輯:薛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