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慕尼黑,都惦記着去喝杯啤酒。要喝啤酒,先要有個好啤酒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好酒杯能為美酒增色。《笑傲江湖》裏的祖千秋就曾總結説,若無佳器,杯酒不得飲。他還逐項分析:飲葡萄酒要用夜光杯,飲高粱酒要用青銅酒爵,飲米酒要用大鬥,飲百草美酒要用古藤杯,飲紹興狀元紅要用北宋瓷杯,飲梨花酒要用翡翠杯,飲玉露酒要用琉璃杯……
在德國老啤酒館,行家都自帶啤酒杯。這大概和北京老饕自帶雞蛋去吃路邊煎餅,西安的老饕自帶硬饃、自己掰碎了吃羊肉泡饃一樣,這種“半自助”既符合個人的口味習慣,也增添了參與之樂,仿佛這美食的製成有食客一份功勞,美酒的釀成有飲者一番辛苦。
這麼看,若要飲德國啤酒,當然要用德國啤酒杯。傳統的德國啤酒杯一般容量是一升或半升,除了肚大腰圓、孔武粗壯外,它們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有蓋子。啤酒杯要有蓋子曾被寫進德國法律裏幾百年,這是歐洲中世紀黑死病肆虐時為防止蒼蠅掉落杯中傳染疾病特意設計的。到現在,黑死病沒了,但德國人幾百年的傳統保留下來。啤酒杯沒有蓋,反而被視為不完整。
想象一下:在慕尼黑墻皮捲起的老酒館裏,手風琴演奏歡快的音樂,木桌上鋪着印花藍布,擺放着卷在盤子裏的巴伐利亞白香腸、焦香酥脆的烤豬肘和當地人愛吃的“8字形”鹼水麵包,你握着那心愛的、厚重的、帶錫蓋的啤酒杯,用大拇指摁下蓋子邊緣隆起的一塊,蓋子翻開,從觸覺開始,你的各種感官被次第激活——
玻璃杯中,酒色如熟麥、如琥珀,泡沫似薄雪、似霜花,悅目;純香撲面,或清新,或濃郁,悅鼻;酒杯碰撞,全不必擔心厚杯子撞碎,叮噹作響,悅耳;入口冰涼,甜中微苦,悅口;杯中酒灑,歡笑四起,身着巴伐利亞傳統服裝的女招待穿梭往來,一手就能抓兩大兩小四杯啤酒,要是給她個一歐元小費,還能激動地説兩句蹩腳的英語,悅心。
和中國人“舉杯邀明月”或是“羽觴隨波”的風雅相比,德國人喝酒更豪爽、更盡興。慕尼黑的啤酒館裏沒有包間,酒館大穹頂下就是個能坐幾百人的大食堂,管你是王侯公卿還是落魄作家,只要有一隻啤酒杯,都可將心事與樂事説與杯中知,都是樽前酒醉人。
我最喜歡的啤酒館是慕尼黑的“HB宮廷啤酒館”。它建於500年前,曾長期是皇家宮廷釀酒廠的一部分。每年的慕尼黑啤酒節期間,這裡都是愛酒人的麥加聖地。它和德國每個知名啤酒館一樣,都被真真假假的傳説籠罩。將這些傳説梳理核驗,你會發現列寧和莫扎特確實曾經到訪這裡,但希特勒的德國納粹黨1923年在這裡發動了著名的“啤酒館政變”的説法卻完全是子虛烏有。
HB宮廷啤酒館的入口處,就專門辟出一間屋子,供常客們存取自己的啤酒杯。一層層鐵架子上,每個小格子裏都鎖着一個躺倒的啤酒杯,杯底衝外,杯口大多帶蓋,格子外還有小牌編號。我看不清每只杯子的全貌,但從杯底不同的底款、編號和格子外風格各異、年代不同的一把把銅鎖就可以看出來,這些啤酒杯個個都不相同。
常客們進門,在游客們好奇的目光中,從口袋裏掏出銅鑰匙打開自己的小格,抽出杯子,交給侍者取來美酒,再用熟客才有的永遠不受酒價漲跌影響的圓形代用幣付酒款。這是一種特權,是一種對忠實顧客的獎勵。
我問酒館老闆,怎樣才能將自己的啤酒杯存在架子上?老闆説,首先要證明你自己至少每週來酒館一次,然後再排隊,等架子上出現空位。
那要等多久?
老闆回答説,目前在排隊等待的有700多人,今天開始排,可能要六七年吧!
每次站在這一層層鐵架子前,我都會想,一定要去買一隻自己的啤酒杯,然後帶着它來這裡喝酒,再也不用店裏提供的普通無趣的玻璃酒杯。
於是,我趁着微醺,在慕尼黑的一家小店裏尋找屬於我的那只啤酒杯。店裏大大小小的酒杯琳瑯滿目,有為奧運會製作的,有為政治活動製作的,還有為一個家族、一個企業或是一個城市專門定做的,但最多的還是每年慕尼黑啤酒節的紀念啤酒杯。我注意到,有的啤酒杯上有一張小貼紙,那是為了蓋住下面印的納粹標誌。曾因納粹蒙難的慕尼黑人如今很少公開談政治,這裡所屬的巴伐利亞州是難民進入德國的門戶,但人人都避談難民——除非老友相見,幾杯啤酒下肚。
老闆聽説我要挑一隻帶蓋的傳統德國啤酒杯,特意從玻璃櫃裏取出幾隻老杯子。他還沒把杯子在桌上放穩,我一眼就看中其中一隻。那杯子高25厘米左右,直筒型,棕黃色釉,杯身沒有任何圖案印記。讓人驚艷的是它的蓋子。
那蓋子十分厚重,杯子的一半重量看起來都在這蓋子上。蓋子材質像錫,但又隱約露出黃銅色。蓋子正面的浮雕圖案是花卉團紋包裹一隻豎琴,外圍是一圈古德語。
仙樂美酒均可品味,可以是“杯中歲月如歌轉,弦上風情似酒濃”,可以是“晚風拂柳笛聲殘,一壺濁酒盡余歡”,也可以是“美酒飄香歌聲飛,朋友請你乾一杯”。我在德國就見過一個19世紀的啤酒杯,底部是個音樂盒。喝酒前擰上發條,就可以以樂佐酒。
音樂學校將啤酒杯當作獎盃贈與好學生,讓他們去享受另一種樂趣。我想1891年的慕尼黑肯定還沒有不向未成年人售酒的規定。要知道,德國的啤酒正是誕生於慕尼黑所在的巴伐利亞地區的修道院,最好的釀酒師和品酒師正是苦行的僧侶,他們將自己釀造的啤酒親切地稱為“液體麵包”,靠它挨過齋戒日。國人熟知的“范佳樂”(Franziskaner)啤酒商標不就是個端杯飲酒的僧侶嗎?那時連宗教都不將飲酒之樂視為罪行,更別提那個音樂學校了。
我向古玩店老闆求證。
老闆説,在慕尼黑,喝啤酒從來都不是罪。(桂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