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一生
採訪當天,許淵衝先生照例工作到凌晨兩三點。
他的生活非常規律:早上8點多起床,上午會客或看書,下午將夜晚的翻譯成果敲進電腦,而深夜則將他帶進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對我而言沒有日夜。每天和每天的區別只有一個,有沒有翻譯。”他常將英國詩人托馬斯·摩爾的詩句挂在嘴邊,“延長生命最好的辦法,是從夜裏偷幾個鐘點。”
他深感時間的緊迫,因為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想要實現的心願很大……
40年前,他在將要出版的第一本論文集《翻譯的藝術》前言中寫下:“我想,中國文學翻譯工作者對世界文化應盡的責任,就是把一部分外國文化的血液,灌輸到中國文化中來,同時把一部分中國文化的血液,灌輸到世界文化中去,使世界文化愈來愈豐富,愈來愈光輝燦爛。”
讓中國文化走向全世界,是他畢生心願。
骨折住院,一動不能動躺在病床上,鼻孔裏插着管子,他還念叨着:“中國文化啊,要走向世界……現在我們的科技、商業都在走向世界,所缺的就是這一項,我要填補的就是這一項。”
《我的時代和我》放映結束後,他面對觀眾坦陳心跡:“這個影片不只是看了我個人,其實是看了我們中國的一個象徵。看到了過去,看到了現在,還看到了我們未來將要走的路。我們中國走向世界,更要在文化方面走向世界。我們中華子孫,不能妄自菲薄,希望大家再往前走,使我們中國夢得到世界認可。”
在讓他一炮而紅的綜藝節目《朗讀者》上,他信誓旦旦説出一個“小目標”:百歲之前譯完《莎士比亞全集》。
“您翻譯完了嗎?”面對我們的好奇,他不屑地擺擺手,“不翻了,經典的都翻過了,剩下的都沒意思,我不喜歡。莎士比亞也不是所有的作品都好。”
突然,他話鋒一轉,直起了身子:“我在做更重要的事,寫一部自傳《百年夢》。莎士比亞我不翻也有人翻,但這個書我不寫就沒人能寫了。”緊接着又補充道:“我這一百年跟中國共産黨是同一百年,這一百年一個知識分子是怎樣走過來的,如果我走了,就沒人能寫這個歷史了。”
他興致勃勃地向我們透露了已經寫好的第一章內容,那是回憶母親的。他人生記憶的第一幕,是母親離去的那刻——母親臥在房門後的一張竹床上,父親抱着年僅3歲的他,哭泣不止……
他的母親是江西南昌唯一的女子職業學校的學生,是中國第一代受到新式教育的女性。在遺物中,他發現了母親畫的花鳥、寫的作文。母親筆下的花木鳥獸給了他關於“美”最早的啟蒙,“她的作文題目更是大的不得了——《論項羽與拿坡侖》!這對中外歷史都得有了解才寫得出啊!”這些美、恢宏和由此帶來的震撼,在他心中足足激蕩了百年。
作文題目裏的“拿坡侖”(即拿破侖)又將他的思緒帶回到翻譯上,三句話不離本行。“拿破侖有一句名言‘Able was I ere I saw Elba’,你們説怎麼翻?”
我們面面相覷,答不出來。
Able“能夠”,ere是古英語意為“之前”,Elba即厄爾巴島,拿破侖被流放之地,Able倒過來正是Elba。
“你説妙不妙?這太有樂趣了!”當年在北大課堂上,他也拿這句考學生。有人譯“不到黃河心不死”,有人譯“不見棺材不落淚”,他哈哈大笑:“不到俄島我不倒!”大家拍手叫絕。拿破侖的霸氣和回文詩的妙趣,“一句兩得”。
“中國文化是博大精深、獨一無二的,我們正在走向復興,一定要知道自己民族文化的價值,要有自己的文化脊梁。”
興之所至,他哼唱起7歲時學會的一首歌“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這是我們小學的校歌,直到現在我還會唱。共産主義就是世界大同,現在講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個提法很好的,是一種進步。我寫《百年夢》,不僅是記錄下來我們這一代如何一路走來,對你們更有用處,要看清楚前行的方向……”
所以,已近一百歲的他,仍伏在那張小書桌前,認真地寫下每一個字。
在他新出版的《西南聯大求學日記》封面上,印着“生命並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記住了多少日子。你要使你過的每一天,都值得記憶。”
採訪結束時,許老家中的傳真機上,收到一封手書——
淵衝兄,你今年整百歲,我也達到九十九歲。不容易啊!
如有慶百歲佳作,請示知。
弟振寧
百年如夢。他用澎湃的激情、美麗的文字駕起一葉扁舟,載我們穿越於東西方文明之海,採擷文學的奇珍異寶,從一花一葉中看到大千世界。
“‘莊生曉夢迷蝴蝶’,莊生不知道自己是蝴蝶,還是蝴蝶是莊生……我的人生觀就是如此,把詩變成了人,人變成了詩。”
他揮灑着詩意,走過百歲人生。(記者史競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