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一人
許先生家裏除了書,擺放最多的是與夫人照君的合影。
夫人2018年去世,我們只能從照片中一睹伉儷情深。
雖然會寫詩、更會譯情詩,但如同那封“石沉大海”的信,許淵衝的感情生活一直波瀾不驚。他追求過好幾位心儀的女同學,“都落空了”。“聯大男同學遠遠多於女同學,男女比例是10:1,即使女同學全嫁男同學,也有9個男同學找不到對象。”他這樣安慰自己。
直到1959年除夕,已經38歲的許淵衝在北京歐美同學會的舞會上遇見了年輕美麗的照君,一見鍾情,攜手走進婚姻,相濡以沫60年。
她不僅是妻子,也是許先生的生活助理、學術秘書,更是他的忠實粉絲——一路追隨,永遠崇拜。
這種愛,被紀錄片《我的時代和我》用鏡頭捕捉下來——
“老伴兒,咱們什麼時候開飯合適?”
“打完(字)就開飯。”
“打完大約還需要多長時間?”
“大約5點鐘吧!還有一個鐘頭。”
他坐在電腦前,頭也不抬。她在一旁輕聲耳語,搓着雙手。
畫面一轉,時鐘滴答作響,已經快7點了。
那年,她85歲。這樣的等待與陪伴,早已是家常便飯。
他們一起走過風風雨雨。“文革”中他挨批鬥,屁股被鞭子抽成“紫茄子”,她找來救生圈,吹起來給他當座椅;他骨折入院,嚷嚷“我要出院!我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她含淚勸慰,“你呀不要動,不要孩子氣,一切聽醫生的”;他上電視一夜走紅,來訪者蜂擁而至,她替他擋在門外……
在她心裏,比她大12歲的許淵衝永遠像個兩歲的孩子,她愛他的純真,愛他“靈魂裏不沾染別的東西”。他坦蕩如砥、心直口快,從不在人情世故上費心思,她在背後默默打理着一切,讓他安心沉浸於美的世界。
別人寫文章攻擊他,她第一個跳出來憤憤不平:“這種人不能理,沒有格”;別人誇他,她會跟着一起:“是啊他太不簡單了!他真是一個奇蹟!”
她是最懂他的人,常説:“許先生很愛美,唯美主義,他一生都在追求美。”從工作到生活,從外表到靈魂,無不如此。
他有多愛美呢?接受記者採訪,一定要穿上那件細格子西裝搭粗格子圍巾,淺棕加深灰,幾乎成了“標配”。出門,風衣、皮靴、帽子、墨鏡,一樣都不能少。別人誇他100歲了還是很帥,他哈哈大笑:“還可以吧!”
晚飯後,他總要騎着自行車去外面吹吹風,看看月亮。紀錄片裏用鏡頭跟蹤着他騎車的背影,如果不是稍有些佝僂,仍如追風少年。
直到那一夜,他騎車駛向一條新修的路,摔倒了。“倒了霉了,月亮下看見很亮的路,看不到坡啊!月光如水,從某個意義上講還摔得蠻美的……”
那晚是中秋夜,月色正美。
“為什麼喜歡看月亮?”“嘿,月亮美呀!人生就是追求美呀!不會看月亮怎麼翻《靜夜思》?所以別人都翻不好,我翻得好啊!”
遺憾的是,紀錄片上映時,夫人於兩個月前剛剛去世。
觀眾席上,有人發現了許淵衝先生,掌聲雷動。
“今天許先生本人也來了,他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再多看一眼奶奶。”導演在放映結束後的一席話,讓很多觀眾潸然淚下。
夫人離開的第二天,學生們到他家中探望。他們擔心已經97歲的老先生撐不住。結果驚訝地看到,許淵衝還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電腦前,他正翻譯英國作家、唯美主義代表人物奧斯卡·王爾德的全集。
他説自己幾乎徹夜未眠,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想了很久很久,然後翻開了王爾德的書。“不用擔心我,只要我繼續沉浸在翻譯世界裏,就垮不下來。”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般走過一個世紀,他的秘訣就是如此簡單——心無旁騖。“我為什麼能活這麼久啊?因為我每天都在創造美。我的翻譯是在為世界創造美。”
他最愛的月亮,早已融入他的生活、生命,成為一種人生意象——
1938年11月4日,剛剛考入西南聯大外文系的許淵衝在日記中興奮地寫下:今夜月很亮,喝了兩杯酒,帶着三分醉,走到草場上,看著半圓月,憶起往事,更是心醉神迷。
百年如白駒過隙,轉眼已至期頤。天邊還是那輪明月,清輝之下,他將光陰幻化成詩,留下永恒之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