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5月8日《新華每日電訊》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陳青冰

　　曾政總喜歡用咖啡比喻人生。失去聽力是苦，從工廠員工、電影調色師到咖啡學員，再到咖啡師，他的人生在慢慢回甘，正像一杯咖啡的苦澀與甘甜。

　　如今的曾政，與4名聾人一起在重慶“一角咖啡”的咖啡店裏忙碌着。

　　“一角”創意源自繪本《缺失的一角》中圓缺的一角，比喻他們的不完美，“咖啡”則指代充滿芬芳的人生。

　　“每個人都有缺失的一角，我們的人生課題並非追尋完美，而是接納自己的不完美，再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一角咖啡”創始人朱佳雲説。

　　3月29日，在位於重慶市渝北區松山醫院內的“公益一角咖啡廳”，聾人咖啡師曾政（左）在工作中通過手語進行交流。新華社記者唐奕攝

　　咖啡讓人生充滿香氣

　　“檸檬味，柑橘味，還有點白花味道。你喝出來了嗎？”位於松山醫院裏的“一角咖啡”，瀰漫着咖啡的香氣。40歲的聾人咖啡師曾政，身穿迷彩外套，頭戴鴨舌帽，留着一圈絡腮鬍。呷了一小口咖啡後，看似“冷酷十足”的他，開始漸顯溫柔與浪漫。

　　他快速敲擊着手機屏幕，與記者聊天中，不時用文字記錄下咖啡和味蕾碰撞後産生的奇妙反應。

　　談到興起時，他還會從櫃子裏拿出好幾袋來自世界各地的咖啡豆，分享它們的味道。

　　曾政指了指他手邊還剩半罐的埃塞俄比亞豆子，在手機上輸入了內心的遺憾：“如果2019年，我帶着這款豆子去參加第六屆全國殘疾人職業技能大賽，可能結果會有一點不同。”

　　2019年，曾政剛剛辭去電影調色師的工作，參與了重慶市殘聯組織的免費咖啡師培訓，幾個月後便代表重慶參加比賽。由於經驗不足，那次他沒能取得名次。

　　然而，這場失利的比賽卻改變了他的命運。

　　看著對手們豐富的沖泡手法，曾政意識到咖啡原來不僅是美味的、奇妙的，從種植、處理、烘焙到沖泡，每一步背後都有一個龐大的知識體系。

　　回來後，他陸續購買了烘焙機、磨豆機等咖啡設備和幾百種咖啡豆，線上學習相關知識，線下練習手衝咖啡。

　　為了培養儲存更多味道記憶，曾政逛遍大街小巷，搜尋生活中的香氣。花市、水果市場是他最愛的地方，桂花、白蘭花、百合花是他最喜歡的味道。

　　因為咖啡，簡單的生活變得細膩浪漫。他經常邀請聾人朋友來家裏品嘗手衝咖啡。

　　“之前我一直認為咖啡是苦的，小曾説有花香、果酸，我不信。他邀請我去他那裏喝手衝，我才發現咖啡果然很美味。”52歲的鄭毅是社區助殘員，因為曾政愛上了咖啡。

　　品鑒交流中，曾政説起自己想開咖啡店的想法，曾有過創業經驗的鄭毅堅決反對，“投資大，租金貴，很難賺到錢”。

　　但這並沒有影響曾政鑽研咖啡。2021年9月，曾政在“巴渝工匠”杯第三屆重慶市殘疾人職業技能競賽中斬獲咖啡師項目第一名。

　　此時，一個人的出現讓曾政離咖啡夢更近了一步。

　　賣咖啡，不賣遭遇

　　他，就是2017年脫下軍裝的朱佳雲。

　　2020年10月，朱佳雲註冊成立重慶市渝中區圓夢助殘公益服務中心。2022年，他發起“一角咖啡”項目，旨在解決殘疾人就業“最後一公里”。立項之初，朱佳雲給自己立下規矩：“一角咖啡不是收容所，我們賣的是品質咖啡，不是遭遇。”

　　朱佳雲要找重慶最好的殘疾人咖啡師。

　　2022年6月，第一家“一角咖啡”在重慶市渝中區上清寺街道美專校社區試運營，朱佳雲邀請曾經拒絕過自己的曾政，“你先來看看”。

　　“此前他找過我兩次。”曾政説，那時他正和女朋友在地鐵站旁邊擺攤賣蛋糕，“收入過得去，不是很想去”。

　　本來就是去看看，然而到了咖啡店，曾政眼前亮了，“設備都是一流的，你很難不心動”。也是這個時候，曾政明白朱佳雲是認真的。

　　2022年9月9日，“一角咖啡”正式運營，當天就有不少單位發出開設分店的邀約。

　　朱佳雲知道，一個曾政是不夠的。

　　不久，“一角咖啡”啟動了為期30天的聾人咖啡師培訓項目。培訓不僅不收取學費，還提供午餐和交通補貼。

　　鄭毅迅速報名，還在朋友圈轉發了招募信息。

　　34歲的張凌雲，在快餐店後廚已經工作了5年，看到消息後也報了名。“我特別喜歡喝咖啡，這個培訓對我來説很重要。”張凌雲説，那段時間白天培訓，晚上在快餐店打工，“一天都沒有休息過”。

　　22歲的陳小斌剛結束兩年的工廠工作，同樣渴望培訓機會，“工廠工作強度太大，休息時間少，我幹得不開心”。

　　35歲的徐夢琪一直在家裏帶孩子，作為曾政的朋友，她是“被勸來參加培訓的”。

　　……

　　培訓計劃招10名聾人學員，最後來了15人。

　　培訓老師張浩是高級咖啡師，曾最擔心溝通理解問題，沒想到培訓課後滿是驚喜。例如聾人在打奶泡的時候，無法通過奶泡機的高低聲音來判斷，但他們通過手觸摸杯壁的感受，實現同樣效果。

　　最終，15名聾人學員，10名通過人社局考試，鄭毅、張凌雲、陳小斌、徐夢琪通過入職考試，進入“一角咖啡”成為咖啡師。2023年2月，第二家“一角咖啡”松山醫院店正式運營。

　　不僅是一個咖啡店

　　如今，一頭短髮，清爽幹練的張凌雲，已經是店裏的標誌性人物。她和曾政一樣，在交流過程中，難掩對咖啡的熱愛。

　　“這裡就像一個大家庭，每個人都很友善。”張凌雲在手機上敲下一行字。以前，能夠和朋友一起喝咖啡，是張凌雲最大的快樂。如今在一角咖啡工作，她的快樂得到了加倍。

　　交流中，這名考入重慶師範大學計算機專業，喜歡籃球，屢次在重慶市舉辦的聾人籃球比賽中奪得金牌的爽朗女孩有了新的目標，“成為一名優秀的咖啡師”。

　　“一角可以呼應繪本的隱喻，代表每個人都有不完美的一面，也可以指10元收入中捐給公益基金的1角錢，還是一個容納多元世界的角落。”朱佳雲説，“一角咖啡不僅是一個咖啡店，更是一個樣板空間，讓‘殘障人士和健全人一起做咖啡、喝咖啡，或是一起生活、一起工作’能夠成為一件很正常、很普通的事情。”

　　今年，朱佳雲計劃邀請更多的聾人咖啡師加入，“希望越來越多的他們能夠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