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蒙山脈的褶皺深處,金沙江的濤聲與千年朱提銀的迴響交織成一片文學的沃土。這裡,群山以沉默的姿態托舉着思想的翅膀,土地以裂變的陣痛孕育着敘事的力量——昭通,這座被群山環抱的“文學之鄉”,正以“昭通作家群”的集體光芒,將中國當代文學的版圖向西南方延展。當電影《白桔》的鏡頭掠過金沙江畔的白桔林,當銀幕上的光影與沈力筆下的文字共振,我不禁追問:是什麼讓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昭通人,能以筆為犁,在文學的荒原上開墾出如此豐饒的風景?
帶着這樣的疑問,我專訪了《白桔》作者沈力,以此解答我對作者創作思路的解剖。

記者:繼在昆明舉行《白桔》的創作交流會及電影在昭通市放映後,好評如潮。沈力老師是地道昭通人,對這塊土地有深深感情,我想問一問,你是怎樣走上文學創作這條道路的?
沈力:《白桔》在昆明舉行的兩場觀影會後,大家對這部小成本的電影好評如潮,讓人始料不及。作為地道的昭通人,我從小生活在大山包這個極寒極苦之地,從小父親就對我説,將來考不起大學就不要讀書了,回家來做生意。當時家裏開了個小賣部,趕集天要將那些笨重的鐵鍋等貨物搬到門前擺地攤,晚上收攤又搬回家,那時候人小,搬也搬不動,這種天寒地凍的日子我從小過怕了。從那時起,心裏就有一種危機感,就在想將來考不上大學怎麼辦?這個問題,我想了很長時間,後來,我給自己一個答案,考不上大學就寫文章,可以不用幹那麼多農活。那年中學畢業進城考試,我知道自己考不上,就偷偷存了一筆錢。考試結束後,在城裏的書店買了一大堆中外文學名著帶回家去,鎖在一隻大木箱裏。晚上,悄悄拿出來讀,讀完又鎖回去,跟做賊一樣,怕家人看見花鉅款買一堆書要挨揍。晚上,整條街晚上都是漆黑的,唯有我的窗口半夜還亮着燈,我還在不斷看書。我意外地被北方一所高校錄取了,在高校那幾年,我讀了大量的中外文學名著,不僅如此,我還到地攤買舊的《小説選刊》《小説月報》來讀,整個宿舍的床上都堆滿了書,睡覺要側着身體睡。離開高校回家時,由於書太多,帶不走,就用涼蓆在學校擺地攤賣書,賣不完的書,最後送給同學。印象特別深的是,我的第一本詩集《千年一吻》,就是1999年底在學校完成的。當時,同學們睡着以後,我就打着手電筒寫詩,3個晚上寫了2000行長詩,準備獻給2000年,獻給新世紀,這是當時國內最長的一部詩集。在高校幾年讀的書,徹底改變了我,重塑了我,改寫了我的人生路徑。

記者:你為什麼會選擇創作《白桔》這個題材?
沈力:2013年,在創作長篇紀實文學《他鄉是故鄉》之初,我就已經走遍了永善的山山水水,採訪了200多名幹部和移民群眾,採訪過程中,我被永善移民群眾那種“舍小家、為大家”的故事所打動,為永善幹部樂於奉獻和犧牲的精神所感動,為根植於永善人民身上的這种家國情懷所感動,他們將個人的命運融入國家的命運中去,家與國同頻共振,不計個人得失,這種犧牲遠遠超越了個人,從而變成了一次集體的擔當。“舍小家、為大家”是永善移民群眾的精神底色,也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基調和底色。這樣一種毫邁的情懷,這樣一個感人的故事,這樣一種驚天地,泣鬼神的精神,一部長篇紀實文學又怎麼能承載得了呢?那些悲天憫人,感天動地的故事又去講給誰聽呢?這樣的故事,怎能沒有一部小説來敘述,怎能沒有一部電影來呈現呢?這就是我創作這部作品的動力。
脫貧攻堅勝利,鄉村振興開啟新征程,經過多年沉澱以後,這些故事在我內心深處不斷地在發酵,於是就有了現在的中篇小説《白桔》,我希望通過小説,去描繪那段在脫貧攻堅接續鄉村振興的歷史進程中可歌可泣的移民搬遷史,讓更多的人知道,永善這個地方有這樣一段偉大的歷史。小説是電影的母體,小説為電影改編提供了基本的文本,我希望能夠通過鏡頭,去捕捉那些無法用小説語言來描述的移民群眾身上的微光,或者他們一個悄悄流轉的眼神,一次對着大山默默地傾訴,一次在無數的絕境裏還依然選擇向上的掙扎。

記者:在創作過程當中,你遇到過什麼困難?又是怎樣克服這些困難的?
沈力:小説和電影劇本不一樣,小説人物越少越好,要做減法,電影多一個人物多一個看點。創作中篇小説的時間很快,從提筆到定稿只用了一個星期,一氣呵成。初稿出來後,我投給《邊疆文學》雜誌,責任編輯段愛松老師看了以後,提了修改意見,並建議將小説標題《白桔的鄉村》改為《白桔》,很快小説就在《邊疆文學》2022年第4期小説頭條發表了。可以説,小説創作是很順利的,難就難在電影劇本改編,《白桔》從小説到劇本修改了半年多,中間反復修改,刪了很多精彩的橋段,這些橋段劇情雖然很好,但與所要表現和傳達昭通的地域特色,民族風情不相符,後面又推翻重來,直到滿意為止。小説不必考慮市場和觀眾的需求,但電影必須要考慮這些問題。電影是編劇和導演的藝術,劇本改編不能要求導演完全照搬小説原著,要給劇本二度創作留有餘地和空間,也要給導演留有發揮和創作的空間和餘地。為了滿足劇情需要,符合當下鄉村振興基本的常識和邏輯,在電影劇本中又增加了村主任等一些重要人設,補充小説中可以不用出現的人物,以此豐富劇情。可以説,劇本遠比小説要難改很多,矛盾衝突更加強烈,結構更加緊湊,反轉更多。

記者:小説改編為電影劇本過程中,你最滿意的是哪些地方?
沈力:鄉村振興題材基本上沒有票房號召力,但這樣一個如此精彩的故事,總得有人來寫,總得有人來記錄。電影和小説是兩種文本,兩種藝術呈現形式,一個是通過文字閱讀的方式去獲取故事,一個是通過觀看畫面去獲取故事,小説的衝突沒電影那麼多,反轉也沒那麼多。電影改編本身又是一件很難的事,有的劇本可能只用到小説的一個標題,一段話,一個核心故事。《白桔》改編過程中,基本保留了小説原著的核心故事,保留了人物主線,在此基礎上作了一些延伸。永善是多民族地區,有大量的苗族和彝族群眾,將故事設定為民族題材,合情合理。很多人都很驚奇,鄉村振興主題不好寫,弄不好就會寫成報告式的材料。在編劇過程中,我就將鄉村振興這個大背景無限縮小,掰開了、揉碎了,將它們一點點融入3個年輕人的青春事業中去,融入3個人的感情糾葛中去,給觀眾看,這樣一來,故事就出來了,也好看了。用3個人的愛情小故事,去講述鄉村振興這個時代大背景。這個大背景不只是鄉村振興,還有國家西電東送重大戰略工程,還有中國最艱難的易地扶貧搬遷移民工程。這是這部電影我最滿意的地方,一部小成本電影講述了幾件驚天動地的大背景。

記者:站在這部電影成功的起點上,我想問問沈老師,你以後在創作上有什麼樣的打算?
沈力:這部電影也許只是起點,也許也是終點,因為在這部電影上映之前,中國電影市場的格局就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市場已經不在長片裏,而轉向了更短的短劇市場,我們在央一、央八頻道經常看到的那些大製作的國內頂流編劇也被迫轉向了短劇創作。因此,今後我的創作主要還是放在小説創作上,當然也不會因此而放棄對電影的追求和劇本的創作。
採訪結束時,暮色中的昭通古城正被萬家燈火點亮。沈力望向窗外鱗次櫛比的樓群,卻仿佛看見烏蒙山巔的星子墜入人間——那些在田間地頭生長的故事,那些被歲月打磨成琥珀的記憶,終將在文字的永恒中找到歸宿。昭通作家群的根係,早已深扎於朱提文化的岩層,汲取着馬幫鈴鐺的余韻、紅色扎西的熾熱與鄉村振興的脈動。當新一代寫作者以科技為舟楫、以跨界為橋梁,這片土地的文學火種,必將在群山的迴響中,照亮更遼闊的天地。(記者 陳允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