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因我的故事關注我,而非作品。在我的價值觀裏,名氣大於實力就是華而不實。”劉楚昕的話語中透着一絲惶恐,這源於一個多月前漓江文學獎頒獎典禮上那則感動全網的3分鐘發言。
5月末,在青山環繞的漓江文學獎頒獎典禮上,這位因《泥潭》斬獲虛構類獎項的新人作家,以一句“散步時我突然不説話,女友便問你是不是要回去寫作了,我説是”拉開了獲獎感言的序幕。台下嘉賓被這平實又略帶趣味的開場白逗笑,卻沒人察覺到他聲音裏難以掩飾的微顫。
緊接着,他講述了一個比獲獎小説更殘酷的故事:4年前,相戀的女友患癌離世,臨終前留下一封信,信中寫道“希望你在痛苦中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這段發言讓他迅速走進大眾視野,可隨之而來的關注卻讓他陷入不安。
頒獎後,他拒絕了所有採訪,選擇閉關修改書稿,直到新書最終定稿才願意面對媒體。而他的作品《泥潭》,書名本身就是一段雙重掙扎的隱喻——既是歷史洪流中個體的沉淪,是他十餘年投稿屢遭退稿的困境,更是“越過山丘,卻發現無人等候”的人生遺憾。
偏執的嚴苛
7歲時,劉楚昕買了只小黃鴨,可沒過多久,小黃鴨得病死了,他痛哭了一下午。從那以後,大人們再沒敢給過他養寵物,他知道自己敏感,害怕死亡和分離,所以此後從未養過寵物。敏感,孤獨,自律,叛逆貫穿着他的整個童年。
劉楚昕生於湖北荊州一個普通家庭。由於父母身體不好,他自幼跟着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最大的愛好就是閱讀。漸漸地,他習慣了在書頁間築起自己的小世界,也悄悄養成了略顯“自我”的性格。
“我可能比較以自我為中心,也就是比較自私。”劉楚昕坦言自己可能是“媽寶”的反義詞,“有時候我甚至有點極端叛逆,家裏要我做什麼我就偏不做什麼,可能家裏説的是對的,我也會故意反着來。”
喜愛閱讀的他在學習方面,從不需要長輩操心。對於作業拖遝的同學,他也不甚理解。有時寫完作業去找同學玩,發現同學寫作業削鉛筆削半小時,再去搬個凳子坐下玩半小時鉛筆,並不繁重的家庭作業同學寫了兩個小時也沒完成。“為什麼要‘磨洋工’,寫完作業再痛痛快快地出去玩不是更好嗎?”劉楚昕回憶,“我從小就要求自己,我要快點,一個小時做完,我就可以去看電視看書。”
劉楚昕坦言:“可能就是天生的吧。”因此,自律的他在升學之路上一路綠燈,本碩就讀於華中科技大學,之後考博又來到位於東湖之畔的武漢大學,現工作於湖北省社科院哲學研究所。
心理醫生曾判斷劉楚昕屬於成就型人格。“説好聽一點是執着,説得不好聽就是偏執。我有時愛鑽牛角尖,一旦自己決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自嘲。
也是在這份堅持下,他的文學夢一走就是數十載。少年時期,他便萌生了當作家的念頭。“可能是以前的生活比較孤獨,便將情感寄託在文學上。”大學時,他開始嘗試寫小説,陸續給文學刊物投稿,被退稿成了常態。這對他是不小的打擊,在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掙扎中,劉楚昕的心態也漸漸平緩,“每次投稿都是為了提高寫作水平。”他坦言,“從最開始沒有人理會,到後來編輯給出評語和修改意見,我就知道自己的寫作進步了。”
2013年,劉楚昕受雨果《悲慘世界》中“人類進步源於革命之後對暴行的反思”的 啟發,開始構思歷史小説《泥潭》。他原想寫一部有激烈衝突、涵蓋各階層人物的“史詩般的小説”,後因翻閱家鄉荊州地方志,發現清末時期充滿矛盾,滿漢、革命黨與清政府等諸多衝突,便動筆創作。
三載寒暑,2016年他完成了50萬字的初稿,卻陷入漫長的自我否定。每次重讀,都會有大段刪改,“寫得不好的文字如同‘恥辱印記’,必須毀滅”。在他看來,不好的內容不過是徒增笑耳。
書中原本存在一大段關於旗人生活的描述,劉楚昕為此在三伏天常坐公交到湖北省圖書館翻閱歷史資料,以期還原當時旗人真實的娛樂生活。但成文後,又覺極其無聊,“完全是依據文獻資料的自我憑空想象”,最終修改時將這一萬多字的片段刪除殆盡。
“其實是寫作水平提高了,對文字、情節的審美都有了進步,你覺得它不好看,就需要趕緊‘毀屍滅跡’。”帶着近乎偏執的嚴苛,他痛刪30多萬字,最終只留下17萬字的精髓。
當他把修改稿投向第二屆漓江文學獎時,內心已無波瀾。“能中就中,不能中就算了”的心態背後,是十餘年退稿磨礪出的淡然。
“最終定稿前,我仍在一遍又一遍修改,總覺得這裡可以完善一下,那裏還未令我完全滿意。如果不是有個‘deadline’(最後期限),恐怕我還可以繼續改一個星期、一個月、半年……”劉楚昕在《泥潭》的後記中寫道。最後的48小時裏,一杯接着一杯的咖啡,他幾乎沒有休息。
書稿裏永遠會有未盡的省略號,就像人生總裹着未舒展的褶皺。
獲獎感言感動全網背後
與網友視頻裏劉楚昕“溫文爾雅”的印象不同,生活中的劉楚昕有些急躁。“快”是最凸顯的,走路快,思路快,語速更快。記者騎車跟隨他回家取書路上,他趿拉着拖鞋、穿着短褲,騎上電動車一騎絕塵,遠遠將記者甩在身後。但走出很遠後,他會不時回頭,甚至停在路口靜靜等待。
在他看來,這是他性格的“軟化”,源於已逝女友。女友讓他變得溫和,也幫他從快節奏的生活中慢了下來。
2017年,武漢大學珞珈山間,博士一年級的劉楚昕遇見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兩個學子的靈魂相遇,不僅碰撞出了智慧的火花,還點燃了愛情的烈焰。
“有時散步中途我沉默時,女友便會意:‘你是不是要回去寫作了?’”這份默契的溫柔,成為劉楚昕文學之路上最溫暖的支撐。但文學夢想與愛情甜蜜間的拉扯從未停止,他也曾因寫作耽誤約會,還給女友“畫餅”:“等小説發表獲獎了,就給你買化粧品、新衣服。”
後來他找到了寫作與戀愛的平衡方法——白天陪女友,晚上11點回到宿舍,寫小説到凌晨四五點。讀博這四年是他最開心的四年,就算投稿屢試不中也沒有多焦慮。女友會安慰他:“成不了作家也沒關係,一起生個娃,一家人平平淡淡也挺好。”
“她跟我説,兩個人在一起有愛就好。”劉楚昕説,女友生於東北農村,家庭條件較為艱苦,學習就是在家中的雜物間擺張桌子看書。受女友善良體貼的性格影響,劉楚昕默默改掉了一些習慣,與人相處,也會開始考慮對方的想法。
2020年一個平常日子,女友聽到李宗盛的歌曲《山丘》。當唱到“越過山丘,卻發現無人等候”時,她輕聲對劉楚昕説:“如果有一天你獲獎了,但家人和我都不在了……”
沒想這句歌詞一語成讖。一年之後,相戀四年的女友患癌離世。整理遺物時,劉楚昕發現了一封留給他的信:“希望你在痛苦中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
“從小父母生病,後來靠文學堅持,好不容易遇到相愛相守之人,感覺過去的痛苦都被拯救了,然後這個人又走了。”談及女友,劉楚昕滿是遺憾,同時也有了不一樣的人生感悟。
正如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談到的“向死而生”,一個健康的人永遠不會覺得能走路、喝水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對於癱瘓在床、身患食道癌的病人而言,卻異常幸福。“只有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才能真正感受到哪些才是真正珍貴的。假如説我今夜將一睡不醒,那我今天一定要沒有任何遺憾。”劉楚昕説。
女友患癌後,有人會問她怕死嗎?她説:“我挺樂觀的,我不怕。”但到了臨終前三天,她説:“我怕。”從確診到去世,劉楚昕一直陪伴在女友身邊,也用鏡頭記錄下這段經歷。死亡會抹掉她的存在,但抹不去他心中的思念。“我不甘心,這麼善良的一個人,因為死亡就再也沒人知道了。我要抓住所有機會,讓世界知道她的存在。”他想有朝一日自己成名了、獲獎了,把女友的故事説出來,她的生命也許會變得永恒。劉楚昕沒有食言。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不獲獎、不寫任何作品,只想跟她平平淡淡過一生。”劉楚昕哽咽道,“小説不是生活的全部,就像爬山一樣,不是山頂的風景最好,你可能爬到一半突然發現,山腳的風景也挺好,那我就從此住在山腳”。
《泥潭》中的生死命題
“在亡靈開口那天,歷史開始了講述”,《泥潭》腰封上印着余華的推薦語。“正如你所見,我死了……我顫抖的怒吼剛沉寂沒多久,五個巡警抬槍朝我一輪齊射,接着拉動槍栓,又是一輪。槍聲停了,呼喊與腳步聲亂哄哄持續着。”這是小説《泥潭》的開頭,曾見證死亡的劉楚昕在最後一次大改時,決定以亡靈視角開始講述。
書中時代跨越百年,劉楚昕想到從死亡切入,或是拉近讀者與歷史人物距離感的好辦法,“人們總會面對死亡,面對死亡就會有焦慮、恐懼等各種情緒。通過死亡展現情緒,讀者會更有共鳴。”
當然,在此之前,他也嘗試過不少版本。“比如上一個版本主人公就是從火車中醒來,也是倒敘,但是想想,肯定沒這個好。”劉楚昕説,“改完第一章,我就覺得大概率會獲獎。”亡靈本就是第三視角,不同於第一視角的回憶,當以雙視角同時開展敘事,亡靈視角就是對自我的凝視,自帶批判視角,也是一種反思。
《泥潭》全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講述荊州都統恒齡之子恒豐在父親自殺後尋找妹妹恒妤,途中顛沛流離最終身亡的故事。亡靈視角下,迷茫的主人公脫離原有的“軀體”,在路上尋找真正的自己。當亡靈與回憶最終相遇,故事也推向高潮;第二部分採用第三人稱敘事,講述曾偽裝成恒齡手下的革命黨關仲卿為心中信仰而戰的故事;第三部分則更多是對前文的補充,以神父馬修德的視角將所有主線故事串聯起來。民族矛盾、派系紛爭、文明衝突,在相互印證中拼貼出清末的亂世圖景。
也正是這種巧妙設計,讀完全篇才能更好地領悟書中視角的妙用,一掃開篇不同視角穿插導致閱讀不暢的頓挫感。好似拼拼圖一般,在閱讀中嘗試將一塊塊不同的拼圖建立&&,在閱讀中不斷找到拼圖填補空白,最終成形後,帶來的愉悅感不言而喻。
“主角看似有名有姓,實則被亂世匿名的‘無名氏’們輪番取代,有人完成了精神救贖,有人撕開了命運缺口,更多人顛沛流離於生死兩難的陌路。”這是《泥潭》的授獎詞。書中之人,正是那段歷史時期中形形色色人物的縮影。那些被時代泥潭裹挾的個體選擇或是必然,當他們意識到深陷泥潭時,仍然無法脫身。即使大腦未被困住,殘存理智,但行為卻早已不受控制。
截至7月4日,《泥潭》豆瓣評分7.9,有不少網友反饋從書中看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阿爾貝·加繆《局外人》,甚至余華《第七天》的影子。“一部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作品”“稍顯晦澀”“語言能做到紮實流暢,技法也頗新穎”……評論區各有看法。
劉楚昕也在後記中與讀者隔空交流,“總之,我和這部小説之間漫長的拉扯就這樣結束了……當然,最初的創作主旨和藝術審美早已被拋棄了。至於現在我想表達什麼我以為我應當保持沉默,交由讀者自行判斷。”
在文學與流量之間
由於頒獎視頻如野火燎原般席捲網絡,“越過山丘無人等候”登上熱搜。一夜之間,這位湖北省社科院的助理研究員成了“網紅”。7月4日,以“將生活淬煉成傳奇”為主題的新書發布會現場,人頭攢動。當劉楚昕走進會場,掌聲如潮水般湧來。據漓江出版社介紹,目前《泥潭》銷量已超50萬冊。
從屢被退稿到首作爆紅,劉楚昕從未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名“流量作家”。網友因逝世女友而非作品本身關注他,讓他頗為困擾。一段時間後,他與自己達成和解,“梵高是因自殺而死的,你難道能脫離梵高的人生來談他的作品嗎?也許作家的作品與作家本身本來就無法完全分開。當下的關注過高,甚至高於作品本身。但沒關係,只要你以後能創作出更好的作品,這個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對文學與流量的關係,流量之下的劉楚昕有了更多理解。回答記者提問時,他的眼神中都透着研究者的冷靜與寫作者的敏感:“隨着社會發展,供人娛樂的精神文化産品日漸豐富,游戲、影視劇、短視頻、網文等擠佔了嚴肅文學的市場。出版社、作家為了行業的發展不得不與網絡&&、帶貨主播、‘流量’合作。”
確實,不少作家和讀者通過直播在虛擬世界“雙向奔赴”。如董宇輝通過“知識帶貨”模式推動文學傳播,將作家帶到直播間,用詩意語言解讀作品,與讀者深度對話,梁曉聲的《人世間》三冊裝就曾在一場直播中賣出了400多萬元。“出版社需要借助流量收益來支撐正常運轉,進而才有實力扶持更多新生代作家。青年作家有了實際支持和寬鬆的創作環境,才能心無旁騖地創作,産出優質作品吸引讀者,形成良性循環。”劉楚昕説。
然而,在肯定合作必要性的同時,劉楚昕的態度又多了一份審慎。作為哲學研究者,他習慣從更深層次思考問題,對於網絡流量始終保持着警惕。“這不代表我們可以毫無顧慮地徹底‘投入流量的懷抱’。作為哲學研究者、寫作者,我始終對網絡流量採取審慎態度。”也許流量帶來的熱度往往短暫且易變,過度依賴流量可能會讓文學創作偏離本質。現實中,沒有催淚故事的作者,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泥潭”,“一些青年作者,光靠稿費很難在大城市支撐起一個家庭。”
“不能放棄對流量的靜觀與反思,現在能意識到這一點,並保持警惕,就已經是很重要的一步了。”劉楚昕的思考,既體現了與現實的和解,也彰顯了對文學本真的堅守。(記者張博令 陳露緣 王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