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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學會理解圖像的力量
2018-11-30 07:50:23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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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于《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答問

  陳平原:學會理解圖像的力量

▲晚清畫報封面。由受訪者提供

  北京大學陳平原教授,近日出版了一本大書《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這本厚達500多頁的專著,寫作時間長達20余年,是晚清畫報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兼及新聞史、繪畫史與文化史的跨界研究。該書牽涉從晚清到民國初年的畫報120種左右,重點論述了其中的三四十種。書中通過各自獨立但又內在關聯的十篇文章,條分縷析近代啟蒙、新知傳播、女子學堂、科幻小説、帝京想像等諸多內容,配上300多幅圖片,生動再現了晚清畫報繽紛的面目。

  用陳平原教授自己的話説,這本書是希望“發凡起例”,建立一種研究畫報甚至是圖像的模式,自己或旁人都可以因之為據,繼續擴展這一研究領域。而這本專著也確實打破了此前的圖像研究囿于一隅,忙著“講故事”的通病,可以説,將圖像研究這一日益重要的課題,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近日,筆者採訪了陳平原教授,請他談談晚清畫報研究的諸問題。

  做畫報研究必須有大的社會史、文化史、思想史的視野

  楊早:您這本書前後寫了二十來年?

  陳平原:對,是寫了二十來年。但我經常跟他們解釋,不是説二十年就寫這一本書,我還做了好多別的事呢。不能過分強調寫作時間,否則,人家會覺得你吹牛。

  楊早:中間一直穿插別的研究,但是長度確實有這麼長……我想先問問陳老師,您對圖像本身的興趣是從何而來?在您感興趣的“圖像”之中,“畫報”的位置跟別的圖像有什麼不一樣嗎?

  陳平原:小時候,我們家訂畫報,記得是《人民畫報》《解放軍畫報》之類的。或許是這種早年的閱讀,養成了我對圖像的興趣。至于做研究,那是很晚的事情。但有一點,我同時對幾種不同性質的圖像感興趣,除了日後成為學術課題的“畫報”,還對版刻圖像,比如繡像小説,還有老照片等感興趣。你會記得咱們當初做《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時,特別強調老照片的選擇與插入。十多年前,我寫過《從左圖右史到圖文互動——圖文書的崛起及其前景》,專門討論“讀圖時代”的困惑,以及如何使用不同性質的圖像來制作圖文書。當然,別的都屬于個人興趣,真正做成專業研究的,目前只是畫報。

  你問我畫報為什麼跟別的圖文書不一樣,很大程度在于畫報是以圖像為中心來展開敘事。第一是圖在文前,第二是敘事為主。別的圖文書,圖像只是配合。就像二十年前我們做《觸摸歷史》那本書,圖像是為了配合文字而精心挑選的。明清小説戲曲插圖都是這麼做的,先有文,再配圖。傳統中國,有很多種配圖的書籍,宋人鄭樵《通志略·圖譜略》就曾開列對于古今學術有用的十六類圖譜。若局限在講故事,目前不難見到的影宋刊《列女傳》,也是很好的例子。只是所有這些圖像制作,都用來配合文字的。畫報改變了這種圖文配置方式,以圖像為主,文字反而成了配角。對于像我這樣習慣靠“解字”來“説文”的中文係教授來説,關注並研究畫報,必須補美術史、圖像學、印刷史等方面的知識和課程。

  楊早:所以這個課題有可能會延展到後面像《良友》這種以照片為主的畫報嗎?

  陳平原:其實,幾年前,東方出版社刊行我的《圖像晚清——》《圖像晚清——之外》後,就一直希望我照這個體例,繼續往下做,比如,編撰《圖像民國——》《圖像民國——》等,即使做得不太專業,也都可以成係列。若再配上《圖像共和國——》《圖像共和國——》,那就更好了。我沒敢答應,怕精力不濟,做不過來。也考慮找兩個學生,比如現在商務印書館工作的倪咏娟,十年前她跟我做碩士論文,題目就是《被消費的戰爭圖像——以抗戰時期的畫報為中心》;還有方錫德(北大退休教授)的學生、現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工作的陳艷,她在北大做的博士論文是關于《北洋畫報》的。我自己沒時間,或者請她們一起來做,或者放手讓她們做。而現在跟我念博士的馬嬌嬌,她在做中共晉察冀軍區主辦的《晉察冀畫報》,以及晉冀魯豫軍區的《人民畫報》等研究,那也是挺有意思的。

  今天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建立一個理論框架,還有就是找到合適的研究方法。畫報研究若做得不好,就是在講故事,而單是復述畫報內容,意義不大。所以我才會説,畫報很有趣,但做畫報研究很艱難,難處在于你必須有大的社會史、文化史、思想史的視野,才能看出那些圖像集合的方式以及背後蘊涵的意義和內涵,而且能將其充分闡發出來。這個題目可以延伸,不斷地往下延伸,將來還會有人做晚清畫報,做民國畫報,做新中國畫報,而且會有很好的發展前景,這點我深信不疑。

  畫報本身有一種“溢出效應”,也許正是編者期待的

  楊早:您在書裏面特別強調畫報是低調啟蒙,比如,假設同一撥人辦的《中華報》《京話日報》和《啟蒙畫報》,確實是從小到大,圖會越來越少,《中華報》的“開官智”,它的圖,就比“開民智”的《京話日報》要少。在這樣一個過程當中,比如魯迅説《點石齋畫報》本來就是“喜歡新學之人”的“耳目”,所以辦報人的初衷,可能覺得畫報主要是給婦孺看的,但實際傳播過程中,偏遠地區看不到的一些新的事物,或者説,北京上海的互相觀看,這方面畫報會起到一種想像的作用,所以這是不是可以描述成:畫報本身有一種“溢出效應”,就是辦的人可能沒想達到的目標,但它實際産生了一個不太一樣的結果,這個問題您怎麼看?

  陳平原:你舉這個例子很好,像北京的《中華報》《京話日報》和《啟蒙畫報》,主事者當初設計時,閱讀難度確實是依次遞減,《啟蒙畫報》的定位是比較低級的。可後來會發現,《啟蒙畫報》停辦後,還繼續被作為“畫冊”保存與閱讀。你説的“溢出”,應包含這個意思,也就是時間上的溢出和空間上的溢出。所謂空間上的溢出,是在傳播過程中産生的。比如,由于生活環境不同,《點石齋畫報》在上海閱讀是一個意思,在長沙閱讀是另一個意思,在邊遠小城閱讀就更是另一個意思了。這裏説的是空間上的以及時間上的閱讀差異,還有一個,那就是年齡因素。畫報的主要讀者,最初設定為婦孺,可實際上,有文化的成年人也照樣看。否則不能理解,為何標榜淺俗的畫報,能在都市人群里長期生存且廣泛傳閱。知識傳播有它的階梯性和有效性,但説出來的宗旨與目標,與實際效果並非完全一致。我以前談過“理想讀者”的問題,同一本書,給大學生看和給普通市民看,效果不一樣,前者還會有再傳遞乃至再生産的功能。在我看來,晚清畫報在設定目標讀者時,是留了一手的,那種溢出效應,説不定正是他們所期待的。

  楊早:我發現您的這本書裏也談到,但是不太多的,就是教科書。1903年商務印書館出版《最新國文教科書》的時候,實際完全由日本的專家來幫助做的,因為《最新國文教科書》裏面的配圖,跟日本的小學課本幾乎就是一致的,那麼教材這個大塊,跟畫報之間有沒有通約性或者溝通性?比如畫教材的這撥人和畫畫報的是不是同一撥人?

  陳平原:教科書因為有教育體制在支撐,發行比單靠市場的畫報好多了。晚清民國的大書局,如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都很倚重教材的編寫與發行。教材的編寫比較容易借鑒日本同類讀物。畫報不是這樣的,它主要與新聞結盟,時間性與地域性很強,無論是晚清的上海、北京、廣州,畫報都是獨立經營的。

  楊早:但是畫家呢?

  陳平原:《點石齋畫報》那個畫家群,是能鉤稽出來的,因為每幅圖都有署名。而為教科書畫插圖的,一般沒有署名。大而言之,為畫報畫插圖的,職業及人格上是較為獨立的;而為教科書畫插圖的,多為出版社的雇員。單就繪畫技術而言,為畫報繪制插圖的,要高于為教科書配圖的。

  抽象的以及深層次的思考,還得靠文字

  楊早:晚清畫報實際上是兩條路,一條是啟蒙,面對婦孺;另一條就是時事,這兩個是它特別明顯的特點。

  陳平原:啟蒙是目的,時事是主幹,但不可能每篇都是時事,必定有些只是介紹新知。可以這麼説,讀書、生活、新知三者都得有(笑)。新舊結合,中外並舉,古今穿越,雅俗共賞,這是編畫報的訣竅。

  楊早:所以這裏面也有很多想像,比如《啟蒙畫報》會畫古人,但其實畫家對古人的想像也沒有經過很嚴格的考證。

  陳平原:那是因為有所本,比如《啟蒙畫報》最重要的欄目“倫理”,第一年1-4冊刊出的“蒙正小史”,從圖到文,都是借鑒明人涂時相的《養蒙圖説》。

  楊早:有所本,對,就是您後來説的混搭。但是有所本就到明清,它有時候畫的是春秋時代,或者是比較早期的時候,就還是把它畫得像後來的人一樣。這就像戲曲一樣,所有人都是明代的衣冠。

  陳平原:因為沒有辦法,晚清畫家不具備這方面的專業知識。魯迅曾嘲笑李祖鴻繪制的《長恨歌畫意》,“然其中之人物屋宇器物,實乃廣東飯館與‘梅郎’之流耳”,結論是:“紹介古代人物畫之事,可見也不可緩。”可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春秋戰國的人和今天的人長相差別不會很大,但服飾打扮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看一直到今天,電視劇經常出錯,不斷被人挑毛病。這就難怪晚清畫家不考究了。

  楊早: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跟當下有關係。畫報是為了配合對婦孺的啟蒙,現在您看市場上,繪本賣得特別好,小孩子從小看繪本習慣了,以後是沒有動力去看文字的,圖像的衝擊力,易得性,會很容易就替代文字變成知識的主要來源。那麼這個跟以前都不太一樣,因為以前是偏文字,“左圖右史”的傳統失落之後,實際上是偏文字,而不是偏圖像。現在這樣一個從文字到繪本的轉換之後,中國人對知識的接受會有一個很大的影響,這個影響您覺得是什麼樣的呢?

  陳平原:其實不只是繪本的問題。我們都知道,今天走在大街上,各式各樣的廣告,刺激你的感官;回到家裏,電影電視,圖像的衝擊力越來越大。如果是戰爭或災難的報道,那絕對是圖像更有衝擊力。比如唐山地震與汶川地震,後者更震撼人心。所以我才會説,今天中文係的學生,不能只滿足于“説文解字”,還得學會理解聲音的魅力以及圖像的力量。我相信,這方面的研究會逐漸多起來。只靠文字來傳遞知識與情感,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必須意識到,文字越來越面臨圖像以及聲音的挑戰。

  圖像挑戰中,就包括閱讀繪本長大的小孩子,日後的閱讀趣味,能否重新回歸文字。美術館裏,面對一幅名畫,如何有效地鑒賞與解讀,這本身就是一種能力。不僅是審美,還會涉及歷史的、文化的、人情的各種因素。所以,讀圖能力的培養,會變得日益迫切。

  我知道你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這些讀圖長大的孩子們,日後能否有正常閱讀文字的能力。這個尷尬的局面,日本人比我們走得更遠,他們的漫畫以及動漫,早就用來解説馬克思的《資本論》了(笑)。我們都知道,圖像在傳遞知識方面有其局限性,抽象的以及深層次的思考,還得靠文字。有些隱藏在表面現象之下的情感,也必須靠文字才能呈現。但直觀性、衝擊力,以及通俗易懂、喜聞樂見等特色,使得圖像敘事自有其獨特魅力。十幾年前,我請東京大學尾崎文昭教授來講課,專門討論日本的漫畫在傳遞知識方面所發揮的作用以及局限。你的提醒很重要,這麼多人讀漫畫長大,日後如何轉向文字為主的世界,是個很值得研究的課題。

  注:陳平原現為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先後出版《中國小説敘事模式的轉變》《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中國散文小説史》等。

  楊早係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副秘書長,《話題》係列主編。近年主要關注中國近現代輿論史與文化史、當代文化研究等。(楊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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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錯】 責任編輯: 韓家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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