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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1/26 12:55:55
來源:解放軍報

不一樣的騰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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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北京的冬天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不久前,我前往大興機場準備啟程去雲南時,已需要裹上一件風衣禦寒。

  經停昆明轉機,飛越怒江和高黎貢山後,我便到了目的地——素有“極邊第一城”之稱的騰衝。

  從北京如冬的秋,到騰衝似春的秋,一日穿越,恍然如夢。我不由想起臨行前,曾來過此地的戰友對我説:“你到了騰衝,就會知道,那地方和別處不一樣。”

  其實,我與雲南緣分不淺。早在30多年前,這裡就留下了我和戰友的戰鬥足跡。之後,我又因公來過不下10次,自以為對這片土地比較了解,並將其視為第二故鄉。

  但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到過騰衝。此番終於成行,主要還是想來探尋騰衝的那個“不一樣”。

  走出機場,我回頭一望,在這座建在山頂上的機場,彩雲似乎伸手可及,美妙如幻;“駝峰機場”4個大字,更是讓我心裏發熱,腦海裏立即像過電影一樣,閃現出抗戰時期的駝峰航線、飛虎隊……

  騰衝地靈人傑,火山、溫泉眾多,還有古鎮、濕地等許多景區,有些還是國家5A級的。而我的首選,則是滇西抗戰紀念館。

  走進紀念館,我首先看到的是展廳裏藝術再現當年滇西抗戰的大型雕塑。雕塑中,士兵們舉着槍,冒着敵人的炮火,奮力往前衝殺,有的在側身護着戰友……他們的面龐是那樣年輕,眼睛裏卻藏着遠超年齡的堅毅。

  紀念館裏的佈置雖然簡單,卻清晰呈現了中國軍隊滇西抗戰的歷程。一件件實物、一份份資料,展現着歷史的情景。置身館中,讓人不由得穿越到80多年前。最讓我挪不開步的,是一件破舊的棉衣。講解員説:“這是連長陳剛的棉衣,他犧牲時懷裏還揣着給家人寫的信:‘娘,我在滇西一切都好……’”

  這使我想起當年在前線,每次給家裏寫信,也都只敢寫:“娘,我在這裡一切都好……”那時,我在夜裏夢見的,是她老人家那慈祥的面容……

  自紀念館西側往後延伸的,是一面長達133米的中國遠征軍名錄墻。鐫刻在墻面上的名字,已達117195個……透過這面名錄墻,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個抗戰將士方隊,觸摸到那段誓死共赴國難的歷史。我突然覺得,這不是一面墻,而是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間的豐碑,上面的每個名字都閃耀着中華兒女的血性。

  從紀念館出來,往左一拐,便是國殤墓園。我沿着&階,默默地、緩緩地向小團坡上走去。這小團坡,實際上是一座山。整座山上,滿滿地、整齊地排列着3346方墓碑。每方墓碑上面,刻着烈士的軍銜和名字,擺放着前來祭拜的人們敬獻的白色與黃色菊花。

  三鞠躬後,我俯下身子,仔細地辨認着那些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模糊的字跡:“上等兵李成章”“中士王金柱”“少尉張振國”……我的手指從冰涼的碑面上輕輕撫過,好似感受到80多年前的溫度;我的目光從小小的墓碑上緩緩移動,仿佛看見他們與敵人英勇肉搏的情景……

  烈士犧牲時大多是十幾二十歲,跟我入伍時的年齡相倣。我不禁想起自己當年在貓耳洞裏啃壓縮餅乾的日子,想起犧牲的戰友。我突然懂了,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們的犧牲,他們的品格,都具有永恒的意義。

  風過處,松濤陣陣,嗚咽着、怒吼着,好像無盡的輓歌,又像永不消逝的衝鋒號音。經歷過戰爭的人更懂得犧牲,但面對墓碑如此集中、如此靜默的英烈墓園,我的心,還是被狠狠地攫住了。

  在小團坡頂端,那座高大的紀念塔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直指蒼天。我仰望它很久,環顧滿山的碑林,驀然想起“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詩句,頓時懂得了一寸山河一寸血的真諦……紀念塔前,我看到一群小學生捧着菊花,在老師的帶領下鞠躬、宣誓……這情景使我感動,歷史不會被忘卻,它將被人們永遠銘記。

  抗戰精神,是騰衝的脊梁。但騰衝的不一樣,也在於抗戰勝利之後,所呈現出的那種堅韌而從容的生活態度。這便要説到和順古鎮了。

  相較於國殤墓園的凝重,和順古鎮的生活氣息是恬淡而安逸的。一座座青瓦灰墻的民居,錯落有致地鋪展在山水之間。彎彎曲曲的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溫潤。路旁潺潺的溪流邊,幾個婦人在洗衣,那棒槌起落的聲音,清亮之中富有節奏。一座座形態各異的宗祠、牌坊,無聲地訴説着這裡綿延數百年的文脈與鄉風。

  在小河邊的一棵老榕樹下,我停下腳步,傾聽一位老者給一群小學生講故事。他説:“孩子們,你們現在趕上了好時候,過着幸福的生活,無憂無慮地讀書。可是你們不要忘了,當年日本鬼子佔領了我們騰衝,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作為讀書人,我尤其愛在古鎮的圖書館裏駐足流連。圖書館內窗明几淨,書香瀰漫。我看見白髮蒼蒼的老者,戴着老花鏡讀着線裝的古籍;穿着時髦的年輕人,敲着筆記本電腦摘抄資料……

  這情景讓我真切感受到,文化的根脈是如何滋養着一方水土、一方人。炮火可以摧毀城池,卻摧不垮這深植於人心中的,對知識、對安寧、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與堅守。

  走到古鎮一隅,我遇見一位正在修補鐵鍋的老匠人。那鍋,破了一個大洞。他不慌不忙地將鍋固定在架子上,然後旋轉着尖銳的金剛鑽,在破洞的邊緣鑽出一排小孔。嘶嘶作響的鑽鍋聲,綿密而執着。我問他:“老師傅,破成這樣的鍋,還能補好嗎?”

  他抬起頭,從老花鏡片的上方看了我一眼,溫和地笑了笑,慢悠悠地説:“只要骨架還在,總能補好的。”他指着那排細密的小孔,“從這裡,穿上扒釘,一錘一錘地敲打,讓它咬合,再抹上油灰,就又是一口好鍋了。這就好比騰衝這片被日寇砸破、又被我們修復的土地。”

  我一下子怔住了:這話樸實得像腳下的泥土,卻蘊含着至深的哲理。不只是騰衝,我們中華民族不也正是如此麼?雖歷經劫難,只要文化的骨架不倒,精神的血脈未絕,總能在滿目瘡痍中,一針一線地、一錘一錘地,將破碎的山河與生活,重新修補起來,讓它煥發出新的更加美麗的光彩。

  在騰衝,清晨起床後我通常去城郊慢跑。有一次,我與一位同在跑步的本地老者交談。他講的一段話,令我印象深刻:“我們騰衝山清水秀,可人的骨頭是很硬的。當年日本鬼子以騰衝為據點,抵抗遠征軍的進攻。百姓誓死不當亡國奴,紛紛支援遠征軍。有的送水送糧,有的運輸武器彈藥,有的當嚮導,有的直接拿槍參戰。”

  一天,我來到騰衝火山群,站在火山口往下看,只見滿坑的綠樹棵棵都長得精氣神十足。很難想象當年這裡是怎樣一副岩漿奔騰、烈焰滾滾的模樣。是啊,這片土地,雖經歷過猛烈的毀滅,卻也孕育出蓬勃的生命。

  在火山熱海,當我遠遠地看見泉池裏冒着白霧時,淡淡的硫黃味已飄進鼻孔。峽谷裏,火山石鋪就的約兩公里長的崎嶇小道旁,大大小小的泉池,如同沸騰的大鍋,在咕嘟咕嘟的響聲中,噴發着蒸汽。

  遙想當年,遠征軍缺醫少藥,他們負傷後來這裡泡溫泉消炎。突然間,我覺得騰衝的溫泉也不一樣——它泡過傷痛,也泡過希望;它牢記戰爭的苦,也感恩和平的甜。騰衝很奇妙——一邊是冷峻的火山,一邊是滾燙的熱海;一邊有長眠的英烈,一邊有從容的生活。

  這冰與火、死與生的交織共存,把戰爭與和平演繹得淋漓盡致。

  回京後,我時常回想起那些在騰衝的日子,漸漸明白了騰衝之所以不一樣,是因為它以冷靜的火山與滾燙的熱海,具象了民族精神中血與火的淬煉歷程——於最悲慘的毀滅中,積蓄最蓬勃的生機。

  它不被悲情淹沒,從慘痛的廢墟上站立起來,以驚人的生命力與韌性,將火山的熱力化為溫泉的暖流,將戰火的記憶沉澱為精神的厚度,將邊地的異質融匯成文化的多元。

  騰衝告訴我:真正的堅強,是經歷苦難之後,懂得今天幸福與和平的來之不易;真正的銘記,是告慰長眠的英烈,他們用生命換來的這片土地,如今炊煙嫋嫋、書聲瑯瑯,一派生機——正如他們所願。(張明剛)

【糾錯】 【責任編輯:高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