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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海軍“長島號”援潛救生船船長馬高峰——個人記憶 時代相冊

2019年04月22日 11:09:28 來源: 解放軍報

    海軍北海艦隊某防險救生支隊“長島號”援潛救生船所到之處,亮出的是大國海軍的實力與擔當。李唐 攝

    海軍“長島號”援潛救生船船長馬高峰

    ●從關中平原到世界舞臺,從農家子弟到海軍船長,他懷揣最樸實的願望,與大時代撞個滿懷

    ●他駛過的航跡,是一個平凡人的成長史、一名海軍船長的成長史,也是一個國家和時代的注腳

    坐在茶幾旁的矮凳上,他用不緩不急的溫和語調,講述自己的故事。

    他的輕聲細語,並不是怕打擾隔壁房間正復習功課的12歲女兒。

    在太平洋上,他指揮他的船,聲音也是如此節奏,不緊不慢。那是一場多國海軍聯合演習。在排水量為7000多噸的軍艦駕駛室裏,他指揮若定,將4噸多重的直升機殘骸從海底打撈出來。

    馬高峰習慣説話輕聲細語。可實際上,他常常要面對的是不可預知的風險。

    在人民海軍水面艦艇的體係中,船長馬高峰和他的船,都是一個“非典型”的存在。

    海軍北海艦隊某防險救生支隊“長島號”援潛救生船的使命之一,就是援助遇險失事的海軍潛艇。

    援潛救生船是大國海軍才有的“標配”,它的所到之處,亮出的不是肌肉,而是大國的擔當和實力。放眼全球,能擔負援潛救生的軍艦,數量極少。援潛救生船的船長,自然也是屈指可數。

    無法想像面前這個沉靜的軍人,內心是怎樣洶涌。

    這份波瀾不驚的淡定從哪裏來?這種胸有成竹的力量從哪裏來?

    答案,或許就藏在深海。

    潛得越深,海流的力量就越大。這種力量,向下延伸,向上生長,由內而外,既來自內在的積蓄,也來自強大的外力。

    作為擔負救援使命的海軍船長,馬高峰身上承載的,不只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也是一段段鮮活的記憶。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經歷了什麼,選擇了什麼,而是你記住了什麼,又是如何銘記的。

    加入海軍的這20多年,馬高峰直接參與或見證了海軍發展的幾乎所有重大歷史節點。

    作為一名“70後”海軍上校,船長馬高峰的獨特個人記憶,是時代大相冊的一頁,也是中國海軍近年來發展的縮影。

    站在世界地圖前

    走進馬高峰的船長室,一張鑲著白色木框的大幅世界地圖佔據了半面墻。

    俄羅斯海軍太平洋艦隊副司令,曾站在這幅地圖前,為中國海軍“長島號”援潛救生船(簡稱長島船)在聯合軍演中的表現“打滿分”。

    站在這幅世界地圖前,馬高峰有時會想起20多年前,他花5元錢從老家書店買回的那本世界地圖冊。

    地圖上,那些遙遠的國度和地名,對他這個關中農家子弟,曾經只是地理課上的一個個符號。

    在關中平原一戶莊院裏,也挂著一幅世界地圖。60多歲的馬老漢,經常叉著腰站在地圖面前,湊近著看一片蔚藍色中的幾個小點。

    自從兒子當上海軍,馬老漢就買回來一張世界地圖挂在屋裏。太平洋、夏威夷、海參崴……這些陌生的地名,在老漢口中念著不再拗嘴。因為這些都是他兒子駕著軍艦去過的地方。

    一次,村裏人跑來告訴馬老漢:“你家高峰上電視了!”看完視頻,馬老漢才知道,原來這娃開著那麼大的軍艦去了俄羅斯。

    渭南市一棟居民樓裏,馬老漢的小兒子馬明家中,也挂著一張世界地圖。

    “哪裏有海嘯,哪裏又發生了海難,我都會在地圖上找一找。”馬明之所以會關注這些,是因為自己有一個當海軍船長的哥哥。

    馬高峰榮立了二等功。當地政府和人武部敲鑼打鼓進村送喜報。

    在農耕文明的核心地帶,關中父老世代躬耕。海洋曾經離他們是那麼遙遠。馬高峰父母,至今沒有見過大海,更沒有見過兒子“穿著雪白的海軍軍裝”指揮軍艦馳騁大洋的樣子。

    手捧喜報,馬高峰的母親眼中滿是高興的淚花,“娃總是不回來,村裏人都不知道他在幹啥!”

    馬高峰上一次回村裏,是很久之前了。今年春節,馬高峰終于回來了。

    站在屋裏“二等功臣之家”的匾牌前,馬老漢問:“娃,你的船到底有多大?”

    “135米,頂上咱半個村了。”“哦,五六個院那麼大。”

    馬老漢不知道,從500噸的小拖船到登上7000多噸的大船,他的娃用了十幾年工夫。

    2002年軍校畢業,馬高峰上了一艘負責水文測量的勤務船。後來,他又換到了一艘只有500多噸的小拖船。跑遍了黃海、東海和南海,馬高峰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小目標”——當上了船長,盡管那只是一條1000多噸的油船。

    馬高峰清晰地記著自己作為船長登上那艘油船的時間——2008年12月。

    此時,中國海軍艦艇編隊首次遠赴亞丁灣護航。他羨慕那些能駕戰艦遠赴深藍的昔日同窗們。

    雖然趕上了海軍大發展的好時代,馬高峰卻始終沒能開上夢想中的主戰艦艇。

    這是一艘服役很久的老船。在旁人看來,當這條船的船長,不會有什麼前途。誰也沒有料到,這條老船的船長竟然在上級組織的比武中得了第一名。

    努力,最終贏得機遇。馬高峰調到中國海軍最新型援潛救生船,擔任副船長。“這感覺就像從騎自行車,直接開上無級變速的賽車。”

    很快,馬高峰通過了援潛救生船全訓考核。2015年1月,他被正式任命為長島船的第二任船長。在他的帶領下,長島船已具備對海軍現役所有型號潛艇極限深度實施援潛救生的能力。

    “老師,人為什麼活著”

    回到老家,父母首先會給馬高峰端上一碗熱騰騰的油潑面。

    紅艷艷的辣椒末,在熱油的刺激下,騰起一股辛香。一碗油潑面下肚,海上漂泊的漫長與緊張倣佛被瞬間帶走,也將大家的記憶帶回到40年前的關中平原。

    1977年,“十年浩劫”剛剛結束。在中國廣闊的大西北,真正溫暖的春天還沒有到來。

    這年深秋,渭河邊的村莊裏,一戶姓馬的人家添了個男娃。

    兒時,馬高峰很瘦弱。懂事的他,想替父母分擔,卻難以適應幹農活的艱辛。

    望著夏威夷珍珠港的落日,沐著海參崴的晨光,每當軍旅生涯的重大時刻,馬高峰都會習慣性想起母親帶著他割麥子的場景——

    那天正午,太陽毒辣。母親弓著背飛快揮動鐮刀,馬高峰順著麥壟跟在後面,小腿上被麥茬刮得滿是血印。突然,他的腳被劃傷,鑽心地疼。

    馬高峰扔下鐮刀,跑到母親跟前。母親頭也不抬,邊割邊説:“娃,吃得了苦,你才能走得更遠。”

    還記得,在一次生物課上,老師讓學生們自由提問。同學們誰也沒有舉手。

    女同學周曉寧記得很清楚,沉寂很久後,班裏話最少的馬高峰站起來問:“老師,人為什麼活著?”

    教了一輩子書的老先生,先是怔了一下,隨即高興地説:“問得好!説明你有了真正的思考。我相信,你一定能成為最好的學生。”

    人,為什麼活著?馬高峰用20年找到了答案——實現夢想。“為了夢想,人生所有吃過的苦、受過的累,都是值得的。”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西北人,馬高峰20歲以前只在電視上見過海。他忘不了第一次隨軍艦出海時一邊狂吐、一邊繪海圖的情形。

    初中時,馬高峰的夢想是當一名作家,寫出空靈的文字。上了高中,他的夢想是考進西北工業大學,上最好的航空係。當然,還要和自己青梅竹馬的周曉寧一起。

    人生的精彩,就在于意外。馬高峰至今還記得填報高考志願的那一天。表哥興衝衝地跑來:“海軍大連艦艇學院,第一次在咱這裏招生了!”

    表哥是軍事發燒友。1997年3月,中國海軍艦艇編隊訪問美國聖迭戈,人民海軍第一次橫跨太平洋、首次抵達美國本土。

    對所有軍事發燒友而言,這是中國海軍歷史上具有裏程碑意義的重大事件。表哥極力鼓動馬高峰:“試一試,提前錄取,不收學費,還發津貼。”

    最終,渭南考生馬高峰,成為海軍大連艦艇學院歷史上首批20名陜西籍青年學員。

    沒有當成飛機設計師,也沒有成為作家,馬高峰從此以海為家。這,看似是個人命運的偶然,實則是大時代的必然。

    溫和也是一種力量

    面相樸實厚道的馬高峰談不上雅,但帶點“儒”。他愛讀小説、寫散文,金庸和余秋雨是他喜歡的作家。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馬高峰曾把這句話抄在筆記上,作為座右銘。

    馬高峰剛當上船長時,有領導擔心:他這“綿”性格,能不能管好這麼大一艘船?

    事實是最好的回答。馬高峰在指揮軍艦時,密碼從來不緩不急,雖然沒有威風凜凜的氣勢,卻能給全船官兵傳遞出胸有成竹的自信。

    馬高峰給人留下最個性的印象,是在甲板上打太極拳。他不僅自己練太極,還打算教船上的官兵們一起打。

    “溫和也是一種力量。”馬高峰認為,與大海打交道,也需要以柔克剛、以靜制動。

    在年輕的聲吶兵劉立濤腦海裏,船長馬高峰的經典形象是這樣的——烈日下,他握著一把敲銹錘,彎腰俯身,在前甲板輕輕敲擊……

    他那小心翼翼的神態,讓劉立濤覺得,這個40多歲的男人,“不僅僅是在為艦艇除銹,更像是在忘我地打磨自己心愛的物品。”

    “看到船長,就像看到我姨夫一樣。”劉立濤説,小時候他的偶像是自己姨夫——一名敬業的好警察,一個顧家的好男人。如今,他的偶像是馬高峰。他對馬高峰説:“船長,我希望,你的今天能成為我的明天。”

    讓馬高峰最驕傲的是,船上這些年輕人“努力起來超乎你的想像。”

    同行都喊馬高峰叫“老馬”。在他們心裏,這聲“老馬”不僅僅是因為他姓馬,更因為他身上那種老馬拉車、埋頭幹事的狀態。

    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青島港,午後的陽光在海面上灑下一片碎金。海邊的海軍軍官公寓裏,女主人周曉寧給魚缸裏的兩條錦鯉撒下一把魚食,又把窗臺上的幾盆馬蹄蓮澆了一遍。

    離這個溫馨的小家一千多米之外,就是長島船駐泊的碼頭。

    即便這麼近,馬高峰也總回不去。一出海,馬高峰的“不久”,總是會變成“很久”。漸漸地,妻子已經習慣了對丈夫回家的日子不再有預期。

    有一次,家裏門鈴突然響了。妻子開門一看,驚喜,穿著作訓服的馬高峰站在門外。他已經一個多月沒回家了。妻子要拉他進門,他卻不動,“看你一眼,我就得走了。”

    妻子不解,這麼短的時間,來回折騰什麼呢?

    聚散離合的日子,周而復始。身邊的許多人,都問過這對夫妻:你們的關係為什麼能一直保持得那樣好?

    這,還要從20年前説起。1999年10月,國慶50周年大閱兵結束後不久,西北工業大學電腦係女生周曉寧,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張軍裝照。

    照片上,海軍準軍官馬高峰黑瘦的臉龐上,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他是受閱海軍學員方隊的第9排第17名,排面正中間的“釘子兵”。

    閱兵結束回到學校,馬高峰在22歲生日時,收到了周曉寧從西安寄來的一盒巧克力。

    馬高峰把這盒巧克力分給大家,也讓同窗們分享了愛情的甜蜜。多年之後,同窗還記得馬高峰當時的狂喜:“來,讓你們看看,真正的美女長什麼樣!”

    馬高峰的女兒知道,爸爸有一個“寶貝”箱子藏在櫃子上。她曾好奇地打開箱子,卻發現裏面只有一沓一沓寫滿字的紙,還有幾十個泛黃的信封。

    一次,馬高峰拿出以前寫給妻子的這些信來,一一翻看。妻子問他在找什麼。他説,要看看還有哪些自己説過的話,沒有兌現。

    妻子笑著説,自己早不記得了。可馬高峰還是一副認真的表情。

    “認識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妻子最看重的就是馬高峰的專一和踏實。他説過的話、認定的事,都會盡最大努力做到極致。

    平日裏,馬高峰連“大寶”都顧不得往臉上抹,他卻看不得妻子頭上多出一根白發。

    “其實,他的想法也很簡單,就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家人的生活過得更好一些。”妻子會心一笑。

    身材並不高的馬高峰,緊緊牽著已經長高的女兒,順著臺階緩緩下樓。女兒的名字馬聞,是馬高峰取的。他説,“聞”字的意思是希望女兒能少説多聽、少説多做。

    他輕輕一笑,告別他的兩個“女孩”,又一次出發。

    “什麼時候,能給她們換個大點的家,就好了。”這是馬高峰的下一個目標。(本報記者 高立英 陳國全 通訊員 張淼 譚浩)

    (採訪中得到了張弘讚、張海波的大力協助,在此致謝。)

【糾錯】 [責任編輯: 張驕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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