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甜蜜家園》
日前結束的第十五屆北京國際電影節“大師回顧”單元,集中展映了“捷克新浪潮”電影運動的旗手之一伊日·門澤爾執導的《底層的珍珠》《嚴密監視的列車》《森林邊緣的寂寞》《銀幕的魔術師》《我的甜蜜家園》《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等九部佳作。
這些誕生於門澤爾不同創作階段的作品,儘管折射出時代環境與社會氛圍的改變對他創作方向的影響,但無論是對集體記憶的追溯、民族創傷的再現,還是對平民生活的描繪、純真人性的捕捉,都採用了喜劇的形式,並帶有抒情色彩,體現出捷克民族愛拿自身開玩笑的樂觀天性。
喜劇的外衣與抒情的底色,並沒有削弱門澤爾作品的思想深度、詩意濃度與藝術高度。他被《捷克與斯洛伐克電影:主題和傳統》一書的作者、英國學者彼得·哈姆斯評價為“捷克喜劇導演中最重要的一位”。門澤爾談及喜劇曾説,“好的喜劇應該是談嚴肅的事情,如果一開始就太嚴肅對待,最後會變成荒謬可笑。”他如此説,也如此做。
《嚴密監視的列車》
1 他的傳奇由時代締造
1938年出生於捷克布拉格的門澤爾,拍片數量雖然有限,卻是捷克乃至世界影壇的傳奇人物。
他28歲時推出的首部長片《嚴密監視的列車》,便拿下1968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1969年拍攝完成的《失翼靈雀》被禁長達20年,剛重見天日便摘得1990年的柏林電影節金熊獎。1974年重執導筒後,他的非凡才華再度引起國際影壇矚目,1985年執導的《我的甜蜜家園》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1989年憑藉《再見,舊時光》斬獲蒙特利爾等多個國際電影節的最佳導演獎,1994年執導的《伊凡的冒險生活》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提名,2006年執導的《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獲得柏林電影節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等獎項。
他的傳奇由時代語境下捷克國家命運的變遷造就。上世紀60年代初,捷克斯洛伐克在文化藝術領域萬象更新,“捷克新浪潮”電影運動應運而生。這一期間,捷克斯洛伐克孕育了楊·卡達爾、米洛斯·福爾曼、維拉·希蒂洛娃、楊·涅梅茨、亞羅米爾·伊雷什、沃依採克·雅斯尼以及伊日·門澤爾等導演。這些導演大都在布拉格電影學院接受過系統的電影教育,受到“意大利新現實主義”“法國新浪潮”等電影運動的影響,用實驗革新的鏡頭語匯,拍攝了一批既反思歷史、觀照現實又奠定個人美學風格的力作,在國際影壇形成不容小覷的捷克勢力。其中1963年沃依採克·雅斯尼執導的《一日一貓》,被視為“捷克新浪潮”電影廣獲國際聲譽的開端之作。該片以魔幻現實主義手段,講述魔術師如何通過一隻戴上眼鏡的神奇道具貓洞察小鎮人心的故事,映照其時的社會心態,一舉拿下戛納電影節評審團大獎。
《失翼靈雀》
2 “捷克新浪潮”向文學取經
捷克電影有向文學取經的優秀傳統。雅·哈謝克的長篇幽默諷刺小説《好兵帥克》在上世紀20年代初問世之後,便持續衍生齣電影。“捷克新浪潮”導演繼承了這一傳統。
楊·涅梅茨1964年執導的《夜之鑽》,根據阿爾諾什特·盧斯蒂格的小説改編,該片用紀錄式鏡頭講述兩個從納粹的死亡列車上逃離的猶太男孩,試圖避開納粹視線在森林中逃亡的故事時,插入了閃回過去與超現實的幻想未來的畫面。楊·卡達爾與艾爾瑪·克洛斯1965年聯合執導的《大街上的商店》,以拉迪斯拉伕·格羅斯曼的小説為藍本,用二戰時期納粹在斯洛伐克驅逐猶太人時,一個善良的雅利安木匠試圖保護一個羸弱的猶太老婦人的故事,探討被迫捲入大時代的小人物的道德困境,為捷克電影贏得了首尊奧斯卡外語片獎盃。
電影從文學中汲取創作靈感的突出案例,也包括門澤爾對赫拉巴爾的六度改編。1965年,門澤爾、希蒂洛娃等五位“捷克新浪潮”導演,將赫拉巴爾的短篇小説集《底層的珍珠》中的五個故事拍成五部短片,連綴成為一部同名長作。集錦片《底層的珍珠》上映時引發轟動,似在宣告“捷克新浪潮”導演的創作已經結為成串的珍珠。其中,門澤爾執導的《巴蒂斯貝克先生之死》,與他此前在布拉格電影學院拍攝的習作《預製板公寓》《我們的費爾斯特先生去世了》等短片一樣,借助自然風景的閃爍變化推動敘事進展、渲染人物情緒,它們顯現出門澤爾帶有抒情元素的喜劇創作風格的雛形。
《底層的珍珠》之後,赫拉巴爾有近十部作品被改編成電影,這些電影中有五部出自門澤爾之手,分別是《嚴密監視的列車》《失翼靈雀》《金黃色的回憶》《雪花蓮節》《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而除《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之外的四部影片,均由赫拉巴爾與門澤爾聯合編劇。這幾部電影之所以能像原著一樣成為經典,是因為門澤爾對赫拉巴爾的改編,並非畢恭畢敬地遵循,而是皆有獨特的創造。
《反復無常的夏天》
3 對赫拉巴爾情有獨鍾
1914年在捷克布爾諾出生的赫拉巴爾,青年時在社會底層游歷,做過鋼鐵工人、鐵路線路管理員、火車調度員、廢紙打包工,生活賦予他的豐富經歷與直接體驗,為其創作提供了有力的素材支撐。他熱衷於書寫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對話,擅長用詩意的筆觸、裁剪的手段,將對於人類與世界的觀察與體悟呈現出來。
對於赫拉巴爾,門澤爾曾如此評價:“在60年代,整整一代人都為赫拉巴爾和他的世界觀深深着迷,他能夠用一種非凡的敏銳來描述真實的生活,不是自然主義,而是通過他自己的詩意方式,將看起來沒&&的事物,也許是他聽聞到或想象中的事件、人物重新組合,通過解釋事物新的&&方式和奇怪關係來揭露事實。”
門澤爾與赫拉巴爾都偏愛在時代變遷中依然保持純真人性與樂觀態度的人物,他闡釋赫拉巴爾作品的主旨時,會以重組敘事結構、調整事件線索等方式,用搖鏡、特寫、跳接等電影手段,呈現原作字裏行間的生活質地、詩意氣息、跳轉思維,以門澤爾式的幽默元素與人文表達,道出具有一定的生理或性格缺陷但天真善良的普通人,為走出由外部環境造就的困境所付出的努力。
赫拉巴爾的中篇小説《嚴密監視的列車》,依據二戰時期他在偏遠小鎮當火車調度員的真實經歷寫就,涉及自殺議題與不少瑣碎的奇特事件。門澤爾的同名電影裏,原本處於故事核心、具有主導性的小説男主人公,成為需要他人推動才能前進的青澀男孩,影片借由他克服性困惑的經歷串講起幾位奇怪同事的荒誕行徑,他們看似對戰爭毫不關心,關注的只是如何解除麻煩、製造歡愉,卻以玩鬧的方式摧毀了德軍裝載軍火的列車,將納粹狠狠嘲諷。
根據赫拉巴爾同名短篇小説改編的《失翼靈雀》,以一幫囚犯交織的命運勾勒出戰後特定時期捷克斯洛伐克民眾的真實生活,禮讚人性與愛情在高壓環境中的高貴與美好。一家堆滿煉鋼材料的骯髒煉鋼廠裏,因為莫須有甚至極其荒誕的罪名來到這裡的男性與女性犯人,在露天的環境中分區域幹活。儘管他們中間隔着屏障,並且受到獄警的監視,但男孩還是通過拿小鏡子將陽光折射到女孩臉上的方式,收穫了愛情。兩人克服各種障礙被允許結婚時,男孩在獄外女孩在獄中,而女孩要出獄時,男孩又因説了一句實話而被判入獄,女孩也通過用鏡子將陽光照到男孩臉上的方式,告訴他自己對於這份愛情的堅定。
赫拉巴爾的小説《金黃色的回憶》與《雪花蓮節》,以及門澤爾分別於1981年與1984年拍攝的同名電影,都是他們被允許繼續創作但沒真正恢復創作自由時期的産物。《金黃色的回憶》由赫拉巴爾父母的小鎮生活而來,《雪花蓮節》以鄉村生活為背景寫就,門澤爾在這兩部電影中,或用暖色調的鏡頭對既有女性特有魅力又有男性性格特徵的女主角長久凝視,或用冷色調的畫面將鄉間風景徐徐鋪展,二者都屬於對一去不返的美好舊時光的回望。而《金黃色的回憶》中帶着戰爭創傷回到小鎮的佩平,雖然因無法控制聲量只能大嗓門説話、唱歌跑調、自言自語,給周圍人的生活帶來很大的困擾,但他快樂生活的姿態也將眾人感染。
門澤爾2006年執導的《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是他對赫拉巴爾的最後一次改編,其時赫拉巴爾已經去世。同名原著採用自傳體小説的第一人稱視角,按照時間順序講述擁有簡單頭腦的餐廳服務員迪特,青年時在布拉格多家餐廳追求財富和女人,中年入獄服刑15年,老年來到偏遠地區修路隱居,以迪特的人生經歷帶出了20世紀中期捷克社會長達幾十年的變遷史。電影以人到暮年的迪特出獄的畫面開場,講述他修路的故事時,不斷插入他對過去的回憶,讓觀眾在並置的時空中,感受赫拉巴爾對於個體命運、民族記憶與時代事件之間殘酷關係的思考。
《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
4 宛如流動的動人詩行
門澤爾的其他電影,大多數不像《嚴密監視的列車》《失翼靈雀》《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般帶有比較鮮明的政治色彩,而是如《金黃色的回憶》《雪花蓮節》一樣,充滿對於烏托邦式生活的讚美或想象;對於雖有衝突但終歸和睦的理想人際關係的嚮往,以及面對生活變故要樂觀應對的建議。
《反復無常的夏天》中,在鄉下生活的河畔浴場主與妻子的夫妻關係、與教士和少校的朋友關係,因為突然闖入他們生活的魔術師(該角色由門澤爾本人飾演,他在空中戰戰兢兢走鋼索的畫面如同隱喻,指向門澤爾的創作心態)及其美麗的女助手,一度被打破,魔術師和助手走後,兩種關係雖然都沒能恢復如常,但生活還在繼續。
《森林邊緣的寂寞》中,丈夫帶着妻子和兩個孩子從布拉格來到森林邊緣的鄉下避暑,並想將一位獨居、有些古怪的老人的舊屋買下,以便將之當作不定期逃離喧囂城市生活的凈地,起初妻子無法如丈夫和孩子們一樣,與老人愉悅交流,也無法適應簡陋的生活條件,但最終她像他們一樣,將老人和舊屋視為家人和家園。
《我的甜蜜家園》中,在鄉村獨自生活的奧蒂克心性單純但患有智障,將帶他幹活的卡車司機卡雷爾視為父親,傻乎乎的他因為幹活時老是出錯,惹怒了脾氣暴躁的卡雷爾,後者揚言手頭的工作一結束,就把奧蒂克送去給另一位令他害怕的卡車司機。奧蒂克以笨拙的方式嘗試讓卡雷爾改變想法,可無濟於事,傷心的他決定聽從想利用他獲取利益的人的安排,去布拉格工作生活。但他顯然無法適應這座陌生大都市的生活節奏,愁眉不展之際,內心深處早就將他當作兒子看待的卡雷爾來到布拉格,把他接回了家鄉。門澤爾在這部電影裏,描繪了一個與城市對立的理想鄉村樣板,卡雷爾與奧蒂克這對一胖一瘦、一矮一高的“父子”,邁着相同的步調在鄉間的路上行走的畫面,宛若流動的動人詩行。
片中,除了奧蒂克的形象讓人想起《金黃色的回憶》中的佩平,一些反復出現的笑點,比如卡雷爾與奧蒂克總能在齊步前行時,遇到村裏醫生的汽車出狀況,也讓人想到《金黃色的回憶》中每回遇到佩平,身體便會受傷的工人。“怎麼躲都躲不掉”成為片中的喜劇橋段。
然而,“躲不掉”也是門澤爾及諸多“捷克新浪潮”導演帶有黑色幽默意味的宿命。1994年,由與門澤爾等多位“捷克新浪潮”導演合作過的茲旦內克·斯維拉克編劇,他的兒子揚·斯維拉克執導的《給我一個爸》,繼《大街上的商店》《嚴密監視的列車》之後,成為第三部榮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捷克電影。這部電影與這對父子攜手打造的《青青校樹》《光纖電人》《布拉格練習曲》,以及揚·霍佈雷克執導的《甜蜜的永遠》《分道不揚鑣》《女教師》等新時期的捷克電影一道,讓人窺見“捷克新浪潮”電影的一些光芒。(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