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東西》劇照
自從兩年前看了《愛情神話》,我就牢牢記住了90後導演邵藝輝,有人説她是中國的伍迪·艾倫,近日看完《好東西》,我覺得確實有點那個意思。
《愛情神話》上映前後,有很多媒體在宣發時提到了女性主義,但我並不認為那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邵藝輝本人也曾在訪談中提及,她年少時習慣了閱讀男作家的作品,不知道女性視角的創作可以是什麼樣子。近年來,文學界和影視圈都愈發注重女性主題和女性故事,便有人質疑:為何要將此單獨作為一個門類?這或許是因為在傳統敘事中,女性的視角、女性的故事(尤其是女性之間的友誼)從來都不是主流。
這部《好東西》的英文名叫“Her story”(她的故事),與history(歷史——他的故事)形成鮮明對比。這裡面的男性,反倒成了被女人“凝視”的客體。
鋻於《愛情神話》是三個女人圍着一個男人轉的一出戲,在《好東西》上映之前,我對它的進步性並未抱有太高的期待,但還是拉着朋友一起去看了。看完後,覺得和閨蜜一起來真是太對了。這幾年雙男主的影視劇越來越多,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雙女主的國産電影。私以為,《好東西》最大的進步性,正在於男性並不是全片的重心。
會做刀削麵又會修馬桶的大女主王鐵梅和“戀愛腦”小葉,一個人到中年瀟灑幹練,一直在努力做一個好媽媽,卻有一個常年不工作的“廢柴”前夫,一個正青春貌美卻整天酗酒又對男人“倒貼”,兩個女主的愛情都不夠完美,甚至有點荒誕。
王鐵梅與小葉的友誼因一次偶然的相遇開始,小葉幫忙碌的王鐵梅帶孩子,還把自己樂隊的鼓手小馬介紹給她,讓他教小孩兒打鼓。小馬一進王鐵梅的家門,就成了“前夫哥”的眼中釘。前夫哥一心想和王鐵梅複合,因此處處擠對小馬,害怕對方要取代自己的地位。這裡面有很多有趣的細節。《愛情神話》中曾有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飯桌戲,不同的是三個女人的“雌競”在《好東西》中變成了兩個男人的“雄競”。
《好東西》裏的男性角色都非常有趣,他們不強勢,不怎麼靠譜,但也不油膩,相對於mansplain(男性説教),小馬對鐵梅承認自己懂得不多。
邵藝輝電影的有趣之處,在於她既不批判,也不提出解決方案,而是用話劇式的妙語連珠呈現出都市男女對感情的猶豫與懷疑。影片中的上海男人都沒有大男子主義,他們開始和女性討論月經,學習女性主義理論,但另一方面也沒有“一家之主”的擔當——前夫哥要靠王鐵梅養家;Richard到處撒網,懼怕給女人承諾;葉子吃了安眠藥需要馬上送醫院還是靠王鐵梅一鼓作氣背下樓,小馬成了打電話叫救護車的人。
在這部片子裏,沒有一個男人能解決女人的問題。與男人的“靠不住”相比,叫人感動的是女性之間的情誼。
在看《我的天才女友》時,我曾經非常羨慕萊農和莉拉這兩位女性好友一路互相支持與合作育兒的友誼,遺憾自己沒有這樣從小到大都見證了彼此成長,且沒有因婚育而漸行漸遠的姐妹。《好東西》則給了我一種希望——即便是長大後才認識的鄰里之間,也可以擁有這种女性友誼。王鐵梅母女給了小葉家的溫暖,小葉給了小孩兒陪伴與勇氣,也給了王鐵梅一個新的視角去看待世界。
王鐵梅和小葉在自己的舞&上都是閃閃發光的女性,但是她們也都有着不為人知的艱辛,影片最令人感動的,是三個不同年齡的女性對彼此的看見。小葉做聲音採樣,錄下了王鐵梅家務勞動的各種聲音。當小葉説自己的媽媽從來不誇她的時候,小孩兒問小葉“你媽媽沒有誇過你眼睛很漂亮嗎”,小葉説媽媽只會罵她幹嘛要這樣盯着自己看,因為她的父親會因為母親這樣看著他而家暴,連她也一起打。小孩兒説“我喜歡你這樣看著我,我希望你一直這樣看著我”的時候,不僅小葉哭了,我也看哭了。
如果《愛情神話》因為幾個主要角色的生活“太過中産精英”而被一些觀眾詬病,《好東西》則更加“接地氣”。資深調查記者王鐵梅半年找不到工作,最後去了當年實習生的公司開始做公眾號,同時靠帶貨直播增加收入。在單身媽媽的主題策劃中,她寫了自己的真實故事,結果在評論區都在罵她不是一個好媽媽,其中還有很多是女讀者。這個細節發人深思,讓我想到自己每次寫女性議題的文章出圈,在網上收到的謾罵都會多於理性思考。而那些已婚已育的女性思考自己是不是一個合格女性主義者的文章大火後,作者本人也會受到不少苛責。
當王鐵梅被輿論猛烈攻擊,開始質疑自己以往那般自信是否錯了時,小葉反問,女人為什麼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呢?做不到又怎樣呢?
電影所傳達的最珍貴的訊息,就是女性其實不用做到完美,無論是事業、愛情,還是作為一個母親。與之對應的,男人其實也不用做到完美,而不完美的男人,也並非無用的男人。
《好東西》敏銳捕捉到了新時代都市男女關係的變化——女性開始主動選擇,男性反而處於比較被動的局面。新時代的男女關係,不再單純以一個男人是否能成為一個全能的丈夫來衡量其成敗,正如孩子的教育也不再是以“必須優秀耀眼”為唯一的成功標準。這部電影讓我們看到,親情、愛情和友誼都是動態的過程,是理解、包容和雙方共同的成長。
最近熱度很高的戀綜《再見愛人》告訴我們,如果女性將自身幸福的籌碼過多地壓在他人身上,即便在婚姻中得到了好處,也難免會心生怨懟。但現代女性的生活其實可以非常精彩與開闊。
《好東西》大膽揭示出女性生活的新可能——不同年齡的女性之間的互助,婚姻之外的合作育兒,以及不再以終生承諾作為唯一出路的男女關係。正如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在《愛情筆記》中分析的,我們每個階段遇到的人都是“對的人”,因為他代表了我們當下的需求。
從《愛情神話》到《好東西》,邵藝輝找到了女性自己的聲音,或許還不夠完美,但已足夠給力。這或許也是第一次有女性角色在大屏幕上説,我們要制定自己的游戲規則。王鐵梅和小葉,都有着當下難以超越的女性困境,但未來我們或許會迎來一個新的世界。(冬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