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爾濱,識別一家地道餐館的方式,往往不是看招牌,而是用耳朵聽。
穿過中央大街的歐式拱門,轉入一條煙火嫋嫋的小巷,一家挂着舊式招牌的酒家後廚裏,73歲的老師傅依然每天清晨5點準時到店。他繫上那條洗得發白的圍裙,站在用了30多年的鐵鍋前,開始一天的準備。
“汁要現調,醋要熗鍋,這才是老式鍋包肉的精髓。”老師傅邊説邊將白糖、米醋按祖傳比例倒入粗瓷碗中。他的手背上佈滿深淺不一的燙痕,像一幅地圖,記錄着與這口鍋相伴的歲月。
當裹着澱粉的肉片滑入熱油時,他側耳傾聽:“聲音清脆,就是火候正好;要是發悶,那就欠點火。”這聽聲辨火候的本事,是他用了半輩子練就的。油鍋翻騰間,肉片漸漸泛起金黃,他手腕輕抖,將調好的汁水均勻潑入。一聲“滋啦”,酸甜香氣瞬間瀰漫整個廚房。
在中央大街的另一家餐館裏,我還遇見了一位在中國旅居的金髮碧眼的建築師大衛。
他舉着手機,對着剛上桌的鍋包肉愣了幾秒:“這金黃的顏色,像不像我們修復中的老會堂的穹頂?”我笑了。他小心夾起一片,入口瞬間眼睛亮了:“外酥裏嫩,酸甜衝鼻——這不像中餐,倒像我們的炸肉排蘸了亞洲的醬!”
我告訴他,這琥珀色的佳肴,從某種意義上關聯着一座城市命運的起點。
清朝末期,中東鐵路剛剛通車,哈爾濱一躍成為國際商埠。俄國人、猶太人、波蘭人等各式面孔涌入,也帶來了喜愛甜酸的飲食偏好。因應頻繁的俄式外交宴請,哈爾濱道&府的廚師鄭興文在魯菜“焦炒肉片”的基礎上,加入糖與醋,將鹹鮮轉為酸甜,創制出了“鍋爆肉”。更富戲劇性的是,傳説“鍋爆肉”最初正是因為他那位俄羅斯夫人將“爆”字發音為“包”,在口口相傳中被稱作後來的“鍋包肉”。
大衛聽得入神,他點點頭,望向窗外:“就像這條街上的建築,俄式的骨架,中式的魂。”
鄭興文或許未曾料到,他這一味為了外賓的改造,竟在日後成為一座城市的味覺標誌。他少時學藝於恭親王府,精研宮廷菜,卻因緣際會北上哈爾濱,在中西口味的碰撞中,找到了味覺創新的切口。
鍋包肉的“根”,深植於東北的飲食土壤。清代東北地區多滿族人,袁枚在《隨園食單》中寫道:“滿洲菜多燒煮,漢人菜多羹湯。”而《黑龍江志稿》更是記載着璦琿地區食豬肉之法:“其用於麵食也,若包餡,若餑餑,皆有肉,雜以酸菜。”然而,隨着“闖關東”浪潮,大量山東、直隸漢民進入東北,同時帶來了相應的飲食風俗。魯菜的技法與本地食材結合,為鍋包肉的誕生埋下了伏筆。
隨着時間的推移,鍋包肉這道“官膳”便從道&府的高墻深院流入了埠頭區喧鬧的餐館,最終走進了哈爾濱家家戶戶的年節餐桌。它不僅是一道菜,更是一段流動的家族記憶。
在哈爾濱南崗區的一座老房子裏,75歲的李淑芬正忙活着。“看好了,閨女。”李淑芬繫上圍裙,動作利落地將裏脊肉切成均勻薄片。她的女兒舉着手機在旁記錄,孫女踮腳扒着灶&看。
“澱粉糊要調得像酸奶一樣稠,太稀挂不住,太厚不脆。”她邊説邊示範,佈滿老年斑的手依然穩健。“油溫六成熱下鍋,聽‘滋啦’一聲,就得趕緊撈。”最關鍵的澆汁環節,她特意放慢動作,鍋鏟翻飛間,橙紅色的汁液均勻裹住每一片肉,香氣瞬間炸開,充盈整個廚房。這份手藝,從曾祖母傳到祖母,再從母親傳到她,如今正傳向第四代。
“當年我大哥結婚,婚宴上,我第一次見到鍋包肉。”休息間隙,李淑芬對我説。她的目光穿過廚房的窗,仿佛能望見半個多世紀前那個飄雪的夜晚。
“那時候肉難得啊,一口鍋包肉能記一輩子。”她記得,當那盤金燦燦的肉片被端上轉盤時,全桌人的眼睛都亮了。裹着琥珀色糖醋汁的肉片層層疊疊,香菜葉和胡蘿蔔絲點綴其間,在燈下閃着誘人的光。“我分到一片,捨不得馬上吃,先舔了舔外面的汁,那股酸甜勁兒一下子衝到腦門上。”她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溫柔的弧度。
“現在啥肉吃不着!”李淑芬將剛出鍋的鍋包肉裝盤,“可孩子們都説,還是奶奶做的這口最香。”她輕輕推了推盤子,“嘗嘗,是不是那個老味兒!”
這份屬於家鄉的味覺記憶,無論走到哪都難以割捨。在外求學時,我和一位朋友在實習單位附近短租。朋友也是哈爾濱人,春節臨近,我們決定自己做一桌年夜飯,鍋包肉當然是必備項目。沒有專業的後廚,沒有滾燙的寬油,只有一口小鍋、一包澱粉、一瓶陳醋。肉片切得厚薄不均,糖醋汁熬得有點發苦,炸出來的成品,與其勉強稱為“酥脆”,不如説是“硬韌”。但我們吃得格外認真,因為無論走到哪,只要聽見那聲“滋啦”,只要嘗到那口酸甜,哈爾濱人的魂,就回來了。
今天的哈爾濱,對於鍋包肉,人們依然堅守着用糖、醋、醬油調色的老式做法。成菜色澤金黃,口感潑辣爽利,一口下去,醋香衝鼻,如同在寒冬裏狂吸了一口冷空氣。到了遼寧,鍋包肉衍生出了“番茄醬版本”,色澤橙紅,口味柔和,更易被外地人接受。再往西走到內蒙古的一些地方,甚至出現了用醬油和蒜片調味的鹹口鍋包肉。
風味的流變,恰恰證明其生命力的旺盛。它不固執,不排外,像極了哈爾濱文化的底色——包容,且善於適應。
如今,漫步在哈爾濱的街頭,那聲標誌性的“滋啦”依然是不變的背景音。它從餐廳明檔傳出,伴隨着鍋包肉上桌時升騰的蒸汽。在冬天,這熱氣短暫地模糊了窗上堅硬的冰花;到了夏天,則與冰鎮啤酒的冷霧交融,構成最地道的消夏圖景。
它是一道穿越百年的聲景,記錄着市民最本真的生活節奏。在這道菜的聲響與滋味裏,可以聽見一座工業城市在時代變遷中,始終如一、紮實而溫潤的呼吸。(李心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