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羅馬,一個夏日午後。
叮鈴鈴——手機驟然響起,是一位意大利友人。隔着電波,他的聲音抑制不住驚訝:“你絕對不敢信!馬切拉塔市中心的聖若望主教座堂,新立了兩尊雕像!一尊是利瑪竇,另一尊看樣子是一位中國古人!”
點開他發來的視頻,利瑪竇和徐光啟,兩人身影躍然屏幕。教堂外墻兩側的壁龕中,兩尊漢白玉雕像傲然屹立:利瑪竇儒衫整肅,眉宇間可見那份遠渡重洋、踏浪而來的執着;徐光啟青衿飄拂,神色中映出埋首書卷、清談爭鳴的光輝。
我當即申請前往馬切拉塔採訪。
馬切拉塔,這座靜臥於意大利東海岸的小城,有着2000多年建城史。1552年,利瑪竇誕生於此,直至16歲赴羅馬學習法學。在羅馬期間,他受宗教感召加入耶穌會,立志成為傳教士,從此踏上了改變世界的一段征程。
“1552年10月6日,耶穌會士馬泰奧·利瑪竇神父誕生於此屋。他以對天主的赤誠,全心融入中國文化,用生命與著述,譜寫了一段堪稱典範的文明交融佳話。”
這段銘文,刻在他故居外墻的一塊石牌上,字跡溫潤,仿佛仍有餘溫。這位被稱作“泰西儒士”的先行者,曾以儒服拉近隔閡,以譯著搭建橋梁,在中西文明交匯史上,留下一枚不朽的坐標。
循着小城高低起伏的石板路前行,穿過狹長石巷,主教座堂廣場豁然開朗。佇立在壁龕下,我親眼看見陽光越過教堂的尖頂,溫柔地灑在兩尊雕塑之上。兩位哲人並肩而立,衣袂似在微風中輕揚,仿佛下一刻,便要跨越山海、拱手相對,續寫知音之會。

馬切拉塔市中心聖若望主教座堂,左右兩側壁龕雕塑分別為徐光啟和利瑪竇。(孫旭義攝)
光陰流轉,時空折疊。自1583年來到中國,在中國生活的28年間,利瑪竇與大學士徐光啟攜手共譯《幾何原本》,將數學的邏輯與體系引入中國。這段跨越語言與文化的契合,穿透歲月的塵煙,依然閃耀。
採訪中,馬切拉塔利瑪竇研究中心主任孫旭義告訴我,這座聖若望主教座堂始建於1600年。400多年來,外墻的兩個壁龕始終空置。“直到2011年,我們隨口提議:‘不如在這裡打造一處文化交流的象徵。’沒想到,當年的一念之想,如今化作了眼前的現實。”
對馬切拉塔人而言,利瑪竇不僅是城市的驕傲,更是血脈裏的精神坐標。小城中有“利瑪竇路”“利瑪竇廣場”,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學校,博物館將他的畫像視為鎮館之寶,馬切拉塔大學孔子學院更是開展過一系列與利瑪竇有關的研學活動,讓跨越山海的文明之約代代相傳。
時至今日,利瑪竇這個名字早已融入小城的肌理,成為馬切拉塔與中國綿延400多年友誼的深情注腳。這份刻進日常的尊崇與銘記,也深深影響着每一個從馬切拉塔走出的人。
2016年春天,我曾在瀋陽偶遇一位意大利主廚塞裏吉奧,他恰好來自馬切拉塔。當談及“老鄉”利瑪竇,他笑着告訴我,自己就讀的小學就叫“利瑪竇小學”,整座城市裏有很多利瑪竇的畫像和雕塑。
“利瑪竇就是一座橋,聯通東西方文化。如果能用我最擅長的美食為媒,延續這份交流,該是多麼美好的事!”
筆墨為橋,山海為契。當年,利瑪竇將《四書》譯介至歐洲,讓東方哲思跨越重洋,引發“歐洲的中國熱”,並影響到伏爾泰、萊布尼茨、康德等哲人的思想。又與李之藻合繪《坤輿萬國全圖》,以中西合璧的筆觸,繪出人類首次互為中心的世界圖景,更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有力見證。
今年春天,在羅馬“世界視野下的巴洛克”主題展覽上,我第一次見到《坤輿萬國全圖》。一旁的英意雙語註釋寫道:
“這幅由傳教士利瑪竇與中國學者李之藻聯袂鑄就的地圖傑作……徹底扭轉了西方觀察世界的視角,融匯了萬國輿地、寰宇民族志與天文宇宙之學……”
我凝視着那密布漢字的地圖,仿佛看見400多年前,書齋明滅的燭火下利瑪竇與李之藻的身影。筆墨簌簌,光影流轉,地理疆域的繪製間,文明在碰撞中相擁對話。

2025年6月,羅馬“世界視野下的巴洛克”主題展覽上的《坤輿萬國全圖》木刻版(新華社記者 彭卓 攝)
時光荏苒,這份跨越時空的對話,依然在延續。
這個秋天,我回到北京,在國家版本館再度見到《坤輿萬國全圖》復刻版。當看見參觀者在地圖前駐足、沉思,那一刻我忽然感受到,文明交流,並不局限於地理視域的框架,也不止於書頁與展廳,而是一種姿態:願意俯身,願意傾聽,願意以心抵心。
塞裏吉奧的故事,也有了圓滿的延續。
9年時光飛逝,由他“技術入股”的意大利餐廳“C‘è Amore(愛意)”,在多座中國城市落地生根。這是屬於他與利瑪竇的“隔空約定”:用美食,講述東西交融的故事。
如今,在塞裏吉奧的家鄉馬切拉塔,由上海雕塑家創作、最新落成的青銅雕塑,讓利瑪竇與徐光啟再次“並肩而立”。微風拂過,雕塑身影與教堂鐘聲交織,如一曲跨越400年的迴響。那是一種比知識更深的洞見,比信仰更廣的包容,一種關於“美美與共”的永恒智慧。
長居馬切拉塔的孫旭義,也在埋首梳理利瑪竇與徐光啟的深厚情誼、深耕那段文明交匯的史實時,有了新的洞見與著述。他愈發清晰地感知到,那份立足於深刻理解和尊重的文化交流與人性共鳴,在當下,正沉澱為愈發珍貴的哲思啟示。
回首2023年那個夏天,當我第一次踏上馬切拉塔的自由廣場,正逢整點鐘鳴。那一刻,我忽然想到,或許400多年前,利瑪竇也曾在同一片鐘聲下,啟程奔赴那場與遙遠東方的相遇。(彭 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