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説夢者”劉亮程:扎根鄉村“回望”世界
▲劉亮程在天山北坡一處山腳下欣賞風景(7月24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菲攝
今年8月,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獲獎名單揭曉,劉亮程的小説《本巴》榜上有名。當時,他正在居住十多年的新疆木壘縣菜籽溝村的木壘書院“半耕半讀”
從《一個人的村莊》到《本巴》,劉亮程一直在書寫大地上人與萬物共居的家園。對他來説,故鄉指向他所生活的新疆多民族文化傳統,指向他腳下所立足的土地。他認為作家要認真面對家鄉、土地和其中的生活,那是對作家影響至深的地方,也是通往世界的起點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李自良 熊聰茹 潘瑩 周曄
“這些中國土地上原生的中國故事中,有我們熟悉的山川河流土地的名字,有中國人的文化自信,有人類共有的情感,和中華民族共同體精神家園。”近日,在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座談會上,劉亮程説,《本巴》是一部向中華民族優秀文學經典致敬的作品。
今年8月,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獲獎名單揭曉,劉亮程的小説《本巴》榜上有名。當時,他正在居住十多年的新疆木壘縣菜籽溝村的木壘書院“半耕半讀”。
《本巴》以史詩《江格爾》為背景,將三個孩子作為主人公,寫了一場又一場被游戲化解的戰爭,帶着讀者在夢與醒、史詩與現實之間穿梭,創造出一個天真且富於哲學意味的“本巴世界”。
談及這部作品,劉亮程&&,他熱愛江格爾、瑪納斯、福樂智慧等猶如熱愛詩經、唐宋詩詞,它們同屬於中華優秀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經典。
故鄉是通往世界的起點
劉亮程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副主任、新疆作協主席。2013年,他在木壘縣菜籽溝村創辦木壘書院,過上了田園詩意的耕讀生活。他陸續推出的《虛土》《鑿空》《捎話》《本巴》等長篇小説,不僅獲得魯迅文學獎等諸多獎項,有的作品還被翻譯成英文、阿拉伯文、韓文、馬其頓文。
但他最初是因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而成名,自上個世紀末以來,這部著作暢銷不衰,書中5篇文章還被選入中學、大學語文課本。林賢治稱劉亮程是“20世紀中國最後一位散文家”。
從《一個人的村莊》到《本巴》,劉亮程一直在書寫大地上人與萬物共居的家園。對他來説,故鄉指向他所生活的新疆多民族文化傳統,指向他腳下所立足的土地。他認為作家要認真面對家鄉、土地和其中的生活,那是對作家影響至深的地方,也是通往世界的起點。
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新疆作協副主席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新疆文學是多民族的文學,新疆有很多的民族是用本民族語言來進行創作,如果説我們新疆多民族文學是各美其美的文學,那麼劉亮程的文學就是吸收了新疆大地資源和營養的文學,呈現出不一樣的特質,那是劉亮程的特質,是美美與共的特質。
作家季進曾撰文評價:《本巴》吸納了從傳奇史詩到先鋒小説的諸多元素,將史詩説唱這一古老的講述形式改造為一種具有世界意義的敘事方式,講述或遙遠或切近、或真實或虛幻的中國故事和村莊故事。“説夢者”劉亮程是一位被低估的世界性作家,也是一位“全球在地化”(glocal)寫作的優秀作家,他充滿夢幻哲思的文字,向世界展現了中國當代文學的豐富維度。
“劉亮程的創作,具有深刻的中國性、深刻的世界性和深刻的未來性。”譯林出版社副主編、劉亮程作品出版負責人陸志宙説,如果以世界範圍的經典作家來做參照,劉亮程是一位正在走向經典的成熟作家,同時又是一位能夠不斷生長、蘊含巨大創造力的作家,他的未來足以讓中國乃至世界文壇期待。
扎根鄉村“回望”世界
劉亮程的作品幾乎都以村莊為背景。那些質樸沉靜又涌動着博大力量的文字中,有對鄉村真切的現實關懷,也有出人意料的藝術想象;有世界性敘事的時空維度、人文關懷,也有中國性敘事的鄉土情結、精神家園;有明麗的草木蟲鳴,也有厚重深沉的土地。
1962年,劉亮程出生在新疆沙灣一個村莊,年輕時務農,跟木匠學做傢具,跟鐵匠學打鐵,做過農機管理員,20歲的時候寫過詩。30歲,他關閉了收益不錯的農機配件門市部,離開家鄉到烏魯木齊“下海”,在陌生城市開始了對遙遠家鄉的“回望”,用近十年時間寫出《一個人的村莊》,受到文壇關注。40歲和朋友合開“一個人的村莊”酒吧,一年後停業,其間在一家報社做文學副刊編輯,創作了《虛土》《鑿空》等多部作品。50歲,他來到菜籽溝建起木壘書院,重新在鄉村“回望”世界,思考歷史和現實。
劉亮程現在所居的菜籽溝村,完整保留了天山北麓農耕文化傳統。乾隆年間,村民祖上自陜甘地區穿過河西走廊搬遷於此,屯田定居。如今,村中仍保留有清代建築,民居多是古樸的拔廊房,村民遵循古老節氣在溝梁的旱田裏耕作。
劉亮程的木壘書院背後就是東天山腳下的麥地。一坡一坡的麥子從山腳長到山頂,又翻過更遠的山,不知長到哪去了。
11年前,50歲的劉亮程經過這裡,覺得和幼時生活的村莊很像,是《一個人的村莊》的再現。為了這份相像,也為了呼籲保護菜籽溝村的文化價值,他將一處廢棄學校的房屋院落買下來,一邊改造成“木壘書院”,和家人居住下來,一邊召集熟識的藝術家,邀請他們來租購村裏的其他空屋。
眼前的木壘書院,一半是書房、工作室,一半是菜園、果林。劉亮程的時間也分成一半一半,上午讀書、寫作,下午種地栽花、養狗喂鵝。有人把這樣的生活叫作“在理想與現實間詩意棲居”“宮崎駿式的晴耕雨讀”,但對他來説,耕種、搭雞窩、做木匠活兒以及寫作,都是最自然的事情。
“無盡的睡着醒來裏,都在回鄉”
“菜籽溝村是這個世界的末梢遠地,在村莊中,可以看到最低處的塵土中,人們的生老病死和生生不息,也可以看到這個時代走到末梢村莊時發生了什麼。”劉亮程説,一個人可能需要離開家鄉,才能獲得對家鄉的全部認知,才能在遠處或異鄉,把家鄉找到並認領回來,“我們在無盡的睡着醒來裏,都在回鄉”。
這些年,越來越多城市的人們主動向鄉村流動,貼近土地,重拾耕種,重尋鄉愁;越來越多的人將旅游目的地定位在鄉村,遠山近林,月光繁星,民宿崛起;越來越多的“Z世代”愛上露營,近郊聽雨,療愈心靈。“五條人”樂隊在歌詞中説:農村科學地長出了城市,城市又藝術地長出了農村。有人形容這是“城市文明的現代精神與鄉土文化營養的融合”。
劉亮程説,鄉村是中國人的祖地,中華農耕文化基因的“根”在這裡,我們都會尋找那條通向鄉村的道路。
天山腳下的木壘書院,松柏蔥鬱,春華秋實。劉亮程和家人一起,看蜘蛛結網、螞蟻打洞,或者試圖給正在孵蛋的大鵝搭木板擋雨卻遭到大鵝“尖聲拒絕”,又或者推着兩塊最近收集的古石磨、嘗試“像古人一樣”磨出玉米麵,小孫女知知蹲在一旁,母親就在不遠處笑着看著。
木壘書院周圍,居住着畫家、設計師、攝影家鄰居,他們也在這個村莊建起屬於自己的家。不遠處,有當地人“陶姐”開辦6年的民宿,書院停水的時候,大家就去她家“蹭水”洗澡。游客越來越多,來看書院、看畫展、看風景。幾個月前,村里民宿又添了一家,慶祝開張的篝火晚會開到很晚。
在這個居住了十多年的村莊裏,劉亮程和村裏的老人一起變老。身邊萬物皆可入文,村中動靜皆可成詩,幽微的觀察,遼闊的想象。他每天上午堅持寫作,在現實之外創造一個又一個虛構世界和夢境,在書中過完一世又一世,每天下午務農做工,扎一段籬笆、修一段路或栽幾棵樹,在世間重新感知瑣碎、溫暖和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