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大部頭”穿越一個世界,只讀名言會錯過一個世界
——對話劉亮程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李自良 熊聰茹 潘瑩 周曄
劉亮程説話總是緩慢而從容,時而引入幽微的觀察,時而捲起遼闊的想象。他娓娓訴説着自己創作的心路、互聯網時代的文學,還對年輕人讀書談了建議。
每個人最終都會活成他自己的家鄉
草地:上世紀90年代末,您的代表作《一個人的村莊》出版了,當時您的心境是怎樣的?
劉亮程:我30歲時,離開生活多年的鄉村,辭去鄉農技站管理員的職務,孤身一人在烏魯木齊打工。在此期間,我在陌生的城市回望那個遙遠的村莊,寫出了《一個人的村莊》這本書。《一個人的村莊》中,那個叫黃沙梁的村莊,是以我的家鄉為原型。這本書是我在陌生城市對家鄉的一場回望和認領。一個人可能需要離開家鄉,才能獲得對家鄉的全部認知,才能在遠處或異鄉,把你的家鄉找到並認領回來。這種對家鄉的遠離,一方面是地理意義的遠離,你離家鄉很遠,另一方面,可能是時間和歲月的距離。
草地:不僅是《一個人的村莊》,包括《虛土》《鑿空》等在內的您的作品都在書寫家鄉。又過了這麼多年,你如何看待自己的家鄉?
劉亮程:我想可能每個人最終都會活成他自己的家鄉。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説,家鄉肯定會被我們丟失,你小時候生活的那個村莊、那個街區、那個單元樓,隨着你的成長,都一點點遠去。但我們中國人內心比較戀家鄉,我們離開家鄉就不舒服,因為我們有鄉愁,有懷鄉情結,所以我們的文學中,有那麼多思鄉的詩歌。那些古代詩人遠離家鄉,需要在文學中找到家鄉的味道,找到家鄉的聲音,找到家鄉的氣氛,終歸是想找到曾經熟悉的那個世界。
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地方,其實離我的沙灣縣那個家鄉很近,地理距離上有500公里。這個距離對於古人來説很遙遠,他們離家&&就覺得到遠方了,回去得好幾天,但對我們來説很近。再加上,現在母親跟我在一起生活,其實母親在哪兒,家鄉就在哪兒。我想一個作家,最終也會活成自己的家鄉。當他離開自己早年生活的那個區域,當他的親人一個一個遠離那個破敗的家鄉,(家鄉)已經變成一個象徵意義的存在了。每一個成年人,都是帶着自己的家鄉在世間流浪,在遠行,他在哪兒,家鄉就在哪兒。
草地:您在菜籽溝木壘書院生活已經十多年了,您怎麼看待這個家鄉的變化?
劉亮程:十年前,木壘發展比較慢,但很多有價值的東西保留了下來。我們剛來的時候,村莊有成片的拔廊房,還有漫山遍野的樹木,門前還有清亮的小河。我們當時選擇在這個村莊落腳、居住、長留,也是因為這裡保留了那麼多舊的東西。
走在這樣一個村莊,你就仿佛走進了父輩曾經度過的年月。所有老人看上去都像你的老父親,所有的奶奶都像你去世的祖母、外祖母,這樣的歲月是讓人過着安心的。可能你在往前走的路上,偶爾一回頭,發現你後面的那些歲月,被我們祖先過舊的那些歲月,才是最珍貴的。
這十年來,村莊發生了很大變化,好多老房子不見了。房屋也有壽命,當房子被住舊、倒塌的時候,其實一代人也走了,那個房屋只是最後一個終結者。但是在這樣的家園裏,肯定還有新生。現在各級政府所做的鄉村振興,也是讓鄉村迎來生機,如何讓村莊的煙火延續下去,可能就是鄉村振興的意義,鄉村振興首先是人的振興。
所有作品中,我唯一想呈現的是時間
草地:您的作品中,除了鄉土之外,還有一個重要概念——時間,您是怎麼看待時間的?
劉亮程:對作家來説,時間是文學寫作的一種手段,小説家用時間推動故事、累積人物情感,但對我來説,時間是被我敘述的對象。所有作品中,我唯一想呈現的是時間。我們活在時間中,可能真的不知道時間是什麼。你活一輩子可能也不需要知道時間是什麼,就像魚兒在水中不需要知道水是什麼一樣。時間每天都在我們身邊消失,增加我們的歲數,增加臉上的皺紋,在心中累積情感。但是時間到底是什麼?文學的終極意義是呈現時間。這樣來説,《一個人的村莊》就是一張時間的臉,他有時間的微笑,有時間的皺紋,有時間的眼淚,所有的一切。那一聲鳥叫,其實它是時間在發生,一片樹葉落下,它是一個秋天的來臨,所有一切可能都在於時間。有一天,我們的生命沒有時間的時候,我們也來不及説出時間是什麼。所以《本巴》開頭就是:當時間還有足夠的時間讓萬物長大,那就是一個寬闊的、每個個體生命都單獨擁有的時間。
草地:您説過當一件事情跟古人發生關係的時候就會有意義,您是怎麼理解這個意義的?
劉亮程:我到菜籽溝以後,知道這個地方曾是古人類生活的區域,曾發掘出4000年以上的古陶罐。菜籽溝東邊的四道溝有古人類遺址,除了石器和陶器,還發現了麥種,那是東天山區域發現的人類最早的麥種。你想,你看到那個麥種的時候,你再看發掘麥種的旁邊坡地上,農民種的那一坡一坡的麥子,你就知道此時的生活跟4000年前的古人的生活沒有區別,我們種着一樣的麥子,可能麥子的吃法也差不多。
我收藏了一大堆這個區域出土的石器,新石器時代的鋤頭、斧頭,還有石磨,我拿它去演示,揣摩古人是怎樣用這個石磨磨面的。當把穀物放到石磨上推磨的時候,有一個瞬間你覺得自己也是古人。4000年前兩片石頭和穀物磨出的那個“嚓嚓嚓”的聲音,到現在不會有任何改變,是一模一樣的。就是同樣的聲音,瞬間就把古和今串在一起了。其實,我們每時每刻都活在古往今來。所謂文化就要告訴我們,人不是活在此時此刻,我們有歷史,此時你在做一件小事的時候,時間那頭有一個人也在做同樣的事,而你們在這件小事上彼此相遇。這樣的感覺才是一個文化人的感覺,他靠文化把自己跟時間那頭的祖先連接了起來。
如果時代就像車輪一樣飛轉的話,文學關注的是軸心
草地:在新興媒體傳播的時代,文學在當中發揮什麼樣的作用?
劉亮程:文學産生以來,經歷了數千年,什麼樣的時代沒有見過,她見過“擊壤歌”那個時代,見過“關關雎鳩”那個時代,見過“明月出天山”,見過“鋤禾日當午”。那個時代對一個作家來説,依然是平常。作家需要看到的,是被大家認為不平常時代中的平常。時代中那些舊的,是讓心靈不再漂泊、屬於靈魂的東西,文學關注的就是那點東西。如果時代就像車輪一樣飛轉的話,文學關注的是軸心,是不變的軸心,那是人類的靈魂。那個靈魂中聚集了我們古往今來的道德理念、意識操守。那個軸心,讓我們不管經歷任何時代,都不會毀滅人心。一個時代過去後,世界有了萬千變化,但我們內心中那點東西依然沒有變,這點東西讓我們成為人。
草地:您覺得文學和生活是什麼關係?
劉亮程:這種問題可能糾纏人類千萬年了。我們都説文學來源於生活,這肯定是對的,但文學最終來源於寫作者的內心。他是一個生活者,在生活中積累素材,積累故事,積累滄桑,積累情感,但當他真正寫作的時候,所有的積累都歸納到內心。寫作是一個寫作者的內心活動,當他寫作時已經跟生活沒有關係了,他必須是生活對面的一個存在,孤立於生活。他把生活放在對面,文學是文學,生活是生活,當然文學可以關照生活。你可以在文學中找一個似曾相識的生活,但它不是生活,它是通過一顆心靈再創造的生活。
短文時代,建議年輕人去讀“大部頭”
草地:有一些年輕人對於讀厚重的書感到吃力,您在這方面有什麼建議?
劉亮程:對於在讀大學或已經進入工作階段的年輕人來説,讀大部頭一點都不費勁,只要他們去讀。年輕人正是啃大部頭的時候,因為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就啃不動了,你“沒牙了”,你讀兩頁書就會疲憊、會瞌睡。現在有的年輕人喜歡走捷徑,讀金句,讀名言。所有的名言和金句都來自那些大部頭,一個金句,哪怕説得再好,也是無根的,不能單獨存在。金句中的道理,那是一種花裏胡哨的道理。比如金句來自《紅樓夢》,那《紅樓夢》就是那句金句的土壤,是背後的一個大事件,只有把全篇讀完才有意義。
我們現在進入了短文時代、句子時代,一個句子可以單獨存在了,其實一個句子只能告訴你道理,而讀書是讀細節。讀一部大部頭,你可以進入一個你不曾經歷的時代。每一部大部頭,當你閱讀完的時候,你就穿越了一個時代,穿越了一個世界,穿越了你不能經歷的整個一生的情感,這才叫價值閱讀。碎片化的句子,可能會讓人變得有惰性,因為讀了一句《紅樓夢》《三國演義》或者《戰爭與和平》中的金句,就自認為讀了一部小説,其實錯過的是一個世界。
草地:如果沒有成為作家,您會過什麼樣的生活?
劉亮程:我現在過的就是一種假如沒有成為作家的生活。我從小在鄉下學過許多手藝,那時候不知道長大以後能幹啥,我們不像現在的孩子,他們上完大學可選擇的職業很多。我那時候在村裏,十八九歲正趕上高考,要麼考學出去變成一個有工作的人,出不去就在家裏種地,但是即使種地,也有種得好的、種得不好的,也有很多手藝人。我小時候大人幹啥就跟着幹啥,鐵匠爐前待半天會過去幫人家打打鐵,看著看著就會了。木工到家裏做傢具,我偷偷地用鋸子、斧頭,有時候給人家幫幫忙,慢慢就會了。假如我不當作家,做個木匠也是可以的,當然是粗木匠。
年輕人可選擇的生活方式很多,但我想選擇一件工作要切合實際。平常的工作、平常的生活、平常的人生才最可靠、最溫暖,能夠讓人長久地生活下去。我在的這個村莊,所有人都活得很踏實,他們守着幾頭牛,幾畝地,老人去了,孩子又誕生了,這樣的生活讓人覺得踏實。假如,一個年輕人能夠想到自己註定是一個凡人,註定要過“地上的平常生活”,能把心安下來,踏踏實實做點“小事情”,做對自己來説有興趣又有意義的事情,我覺得這種生活是好的,平常平凡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