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冬冬:以抽象筆墨,與天地對話-新華網
新華網 > > 正文
2025 10/31 10:48:14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徐冬冬:以抽象筆墨,與天地對話

字體:

五天意味着什麼?

對許多人來説,這是一週工作日的循環,日曆上一捻而過的幾頁,被空調和樓宇包裹,溫度的起伏都好像不那麼明顯了。

但對畫家徐冬冬而言,五天,是天地萬物發生一次蛻變的周期。小草打蔫,蟄蟲息聲,陽氣落下膝蓋,倏忽又東風解凍、雨水初至,大地再次松軟。這些微妙到儀器都難以監測的變化,他認認真真體悟了10年。

五日為一候,一候一變。三候一節氣,六氣為一季,四季就是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這個中國先民丈量四時更迭的古老法則,和着春露、夏雨、秋沙和冬雪,被徐冬冬裝進畫框。

10月25日,“文明的對話 生命的問答——徐冬冬二十四節氣抽象繪畫學術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畫中沒有具象的稻穀、雪花或蟬鳴,只有淋漓的色墨、流動的氣韻,仿佛宇宙初開的混沌,又像生命呼吸的痕跡。

“從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切入,問道春夏秋冬四季變化,是我面對宇宙萬物探求生命本質的創作,也是對四季生命問答的一種手段。這套作品的創作,承載着我對中國抽象繪畫思想與路徑的追問,更寄託着對中國文化以創新和自信的姿態走向世界的期望。在中國哲學裏尋找抽象的概念,使之成為我的繪畫語言,建立中國式的抽象邏輯思維。”他説。

10月25日,觀眾在觀看徐冬冬的美術作品。除標注外圖片均由新華社記者李欣攝

陰陽

徐冬冬對“五天”的感知,是從腳底開始的。

小寒節氣,走在北京郊區的土地上,腳下還有一層厚厚的殼,等到大寒,土地一下變軟了,“踩上去就跟揉面似的”。這是陽氣在生發。

等陽氣過了腳踝,草開始復蘇,到了腰間,便可以卸掉冬衣,及至春天的最後一個節氣穀雨,牡丹仙子就回來了。

這些微小生動的物候變化,被中華先民捕捉,結合對太陽、月球、二十八星宿的長期觀測,形成陰陽和合的中華曆法,最早可以追溯至萬年前。

“二十四節氣蘊含着對宇宙萬物生命起源的了解,也是中華文化之源。”徐冬冬説,在古人觀念中,貫穿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主線是陰陽兩氣,四時的變化也代表着陰陽的轉化。

走在展廳,最中央也是最醒目的一幅畫,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冬至,藍黑為底,隱約透出縷縷暖白。這是一年中白晝最短、陰氣至極的一天,中國古人認為,恰恰在這一天,陽氣開始萌生。

兩側,立秋初候涼風至、立冬初候水始冰等物候具象,闡釋着見微知著的智慧;立春初候東風解凍、小雪三候閉塞而成冬等物候意象,表達着天地之氣變化的趨勢;處暑二候天地始肅、小雪二候天氣上升地氣下降的抽象總結,意在表現陰陽兩氣運行的規律……

10月25日,觀眾在觀看徐冬冬的美術作品。

將這樣的春夏秋冬入畫,發生的變化是徐冬冬也沒有想到的。

每幅畫都在一候的五天之內起意、創作,如果沒能完成,便要等到來年。那五天之中的雨水、風土,被採集入畫,畫的背面寫着它的“出生日期”,代表的是那年那日那時的天地。

宣紙上蔓延着龜裂紋路,就像瓷器的開片。一開始,他也沒有注意到什麼特別,直到一位畫迷告訴他,這些紋路好像有方向!

《史記·天官書》記載:“杓攜龍角,衡殷南斗,魁枕參首。”鬥柄稱為“杓”,“杓攜龍角”即北斗七星的鬥柄指向二十八星宿東宮蒼龍的角宿。春天的黃昏,東宮蒼龍從東方的地平線升起,北斗東指,東風襲來,立春的初候就是“東風解凍”。到了秋天,北斗西指,西風烈烈。

他發現,創作於秋天的畫作紋路都是由西向東,春天恰恰相反,紋路都是由東向西,“從東往西摸,它有一種勢。從西往東摸,就跟上坡似的。”

“畫面上凹凸不平的紋路表達的是氣的方向,它不是刻意為之,而是在對天地陰陽之變的感悟中自然呈現,在不知不覺間竟和北斗七星之柄方向一致,和季風的方向一致,像一個鮮活的生命體在有規律地運行。”徐冬冬説。

陰陽之氣就這樣進了畫。和氤氳畫面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一個形狀鮮明的方形色塊,徐冬冬説,那是畫的氣口,回答了氣從哪來、又到哪去,正是陰陽兩氣的平衡帶來了和諧。

《周易·係辭下》言:“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

策展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於洋説:“伏羲創制卦象取法自然的過程,特別是自然天象與‘地之宜’的意象,在徐冬冬的藝術作品中得到了最為直觀、富有跨文化意識的生動呈現。”

10月25日,觀眾在觀看徐冬冬的美術作品。

東西

徐冬冬年輕時喜歡爬山,十幾二十歲,體力正好,從不走&階,專挑別人沒走過的路。

就這樣爬上黃山寫生,蘸着石縫間的雨水化墨,累了便躺在石頭上休息,一抬眼,山不見了,只余霧靄繚繞,不出一會兒雷雨大作,他雙手托着畫板從始信峰崖壁往下跑,旁邊的人説,這個小畫家不要命啦,他渾然不覺。回到房間一看,墨色被雨水暈到極妙,他在畫上題下:“伸手一乞天匠意,大笑朱墨勝秋山。”

開始學畫畫,是中國畫帶他入的門。他常背着畫具到故宮臨摹古畫,一進繪畫館,石濤就從《黃山圖》裏走出來和他説話,八大山人的小鳥“啪嗒啪嗒”地飛,清末畫家虛谷的金魚好像游在他的缸子裏,“千年的靈魂百年的靈魂在那跟我碰撞”。

28歲,中國美術館就為這位年輕畫家舉辦了個人作品展。國畫大師李可染看了他的傳統意象繪畫後説,如照此路走下去,定有大成。誰知,之後的徐冬冬卻轉了“路”。

他被西方的印象派、抽象主義繪畫吸引。有一年在巴黎看莫奈的畫展,旅途勞頓,他看著看著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已近黃昏,一位志願者告訴他,還有幾分鐘,莫奈筆下的塞納河日落就要出現了。他急忙往河邊趕,剛剛站定,就看到落日余暉下,整條塞納河變成一條紅色綢帶,從遠處撲面而來。“所有聲音似乎都靜止了,一個來自東方的年輕藝術家的心,撲通一下掉進了河裏。”

為東西方藝術所滋養,他想知道,能不能做些什麼,來推動東西方文化的融合與會通?

1997年,一場名為《陽光與和諧的夢想》的行為藝術在亞洲、歐洲、美洲、非洲展開。這位來自東方的藝術家,以西方行為藝術的方式,將自己的畫集放進不同國家的圖書館,80多個國家、1700多家圖書館和博物館參與了收藏。

“我想,如果把我的書放到西方圖書館裏,讓不同膚色、信仰、文化背景的人看到,就是一種對話。”活動歷時5年,站在第一線,這場“對話”讓徐冬冬不斷思考。

“西方的科技文化體系是建立在抽象邏輯思維和可重復性實驗的基礎之上的。我們要在東西方文化會通中,吸取西方先進的科技文化,將其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産生富有創造力的中國新型文化。”他覺得,這其中,最重要的是建立中國式抽象邏輯思維,以支撐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支撐發展有自主知識體系的工業化、城市化,再反哺於自身科學體系的完善。

“建立中國式抽象邏輯思維,中國抽象繪畫是一種探路。當哲學和科學還沒有明了的時候,繪畫先行一步。”徐冬冬説,這樣的中國抽象繪畫語言,應該從中國傳統文化思維自有的抽象邏輯裏尋找。

正是聲名鼎盛的時候,徐冬冬選擇退出大眾視野,轉身“隱逸”,尋找答案。他在北京郊區種牡丹,跟流雲、小魚、藤蘿交朋友。有時就坐在那裏,看一輪月亮照在水上,一條小魚緩緩游進月亮,他覺得這條小魚就是自己。

在這裡,他畫下《太極》,討論人類為追求幸福快樂的迷失和醒悟;畫《圍與不圍》組畫,描述人類文化演變與國家發展歷程的關係……2013年,這番筆墨終於走進了二十四節氣。

10月25日,觀眾在觀看徐冬冬的美術作品。

生命

宣紙、毛筆、礦物顏料,遠不是這些畫的全部。

畫春,徐冬冬採集甘露來融化顏料。到了夏天,就用那時的新雨。園子裏放滿大大小小的桶,叮叮咚咚。

入了秋,北京的風沙大,他就把白布鋪在窗&上收集沙子,磨細後滲入顏料。“跟人一樣,沒有一粒沙子是一模一樣的。”讓他驚訝的是,一兩年後他突然發現,隨着溫度變化,沙子的顏色也在變,“這個沙子還活着!”

表達冬季,關鍵在怎麼畫好“藏”字,徐冬冬想到用晴雪化色。可好不容易把雪收到缸裏,卻被死死凍住了,他便將雪直接倒在宣紙上。家裏熱,雪化成了滿地的水,他就穿着雨鞋幹活。後來乾脆把畫抬到戶外,頂着大風固定住畫框。關心畫的變化,大雪紛飛,他也要出去守着,“根本不覺得冷,因為身心全在這個上頭了”。

2016年的大寒,北京夜裏的氣溫降到零下,畫被凍成一坨冰。把雪一點一點摳開,徐冬冬的眼淚一下掉了出來。“不是因為這張畫效果特別好,也不是這張畫失敗了,它就是一個自然的現象,眼淚就掉下來了。那個時候我的心跳和這張畫的心跳以及大自然的大氣的韻律,在小小的空間裏碰撞了。”

他感到,“人在大自然中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以氣相聯的宇宙間的一分子”。

有人問徐冬冬,創作這套組畫用了什麼構圖和技法?他説,這不是這套畫追求的重點。“我在創作中試圖用古人賦予二十四節氣的‘陰陽’來取代繪畫的‘幾何邏輯’,畫面結構並非追求數學理性,重點在於展現動態平衡中生生不息的生命感悟;用‘寫意性抽象’區別於‘形式抽象’,用筆墨的呼吸感與隨機性承載‘意在筆先’的東方創作觀。”

10月25日,觀眾在觀看徐冬冬的美術作品。

眼、耳、鼻、舌、身、意,他把身體當作感應器,和大自然共振。“有的時候畫着畫着,眼淚就掉下來了。”

顏色潑上去,最好的狀態是不讓它幹透,在似幹未幹的時候再潑一遍,要是正趕在凌晨,他便不睡了。

一呼一吸間,他覺得自己和筆下丹青一同起伏,春採甘露、秋集沙粒,都是想賦予畫“一個生命的問答”。“我從來沒把這張畫當作一張畫,而是把它當作生命體,它和我們一樣都在過春夏秋冬。”

那幅和大雪一起“創作”的畫,多年後看,幽藍的冰碴兒好像還在。

“西方建立了色彩標準體系潘通色,用色卡來表達。我們能不能創造一個有生命價值的色彩體系?不是簡簡單單的色板,而是一種色彩的延續和變化。”徐冬冬希望,建立一套二十四節氣動態色彩體系,“它不是從實驗室來,是從自然中來,這是我們中國自己的色彩”。

去我

年輕的時候求學,老師總説,這幅畫多美啊!回想起來,徐冬冬覺得,那是在講構圖與色彩之美,是用眼睛看到的表象之美。

創作《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時,他追求的是另一種美,一種“宇宙世界萬物的本質的美”。

10月25日,觀眾在觀看徐冬冬的美術作品。

“並不是畫一棵樹或者一條河,不是一個東西,是畫生命,是萬物的生命的真,從這個真理來了解善惡,才會有美的産生。”

甚至“畫”這件事本身,對他來説都是次要的。“畫畫不是目的,問道是根本。”在他看來,繪畫應該是一種媒介,可以展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流傳至今的智慧的現代性。

那是什麼呢?黃山的雲霧,小院的池塘,甘露、細沙,國色牡丹和孤根勁草,都在回答。

“自宇宙間有了生物後,就産生了一個‘我’字。以人類為中心帶來了科技的進步,也産生了貪婪。”徐冬冬説,相比之下,中國的學問都講求克服這個“我”字,講求節制,佛家講“無我”,道家講人融於大自然中的“忘我”,儒家講克己復禮的“勿我”。

二十四節氣正展現了這樣一種觀念:宇宙世界是一個生命結合體,無論是立春二候始振的蟄蟲,還是大雪二候生命力激蕩的老虎;無論是大暑三候時行的雨,還是秋分初候收聲的雷,樸素也好,華美也好,微小也好,強悍也好,都是生命,都應該得到尊重,都可以代表宇宙天地。

“追求陰陽兩氣的平衡,追求萬物的平等,強者向弱者傾斜,這就是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所包含的宇宙觀、世界觀、生命觀。這樣的價值觀念一直深深影響着中華民族,成為中華文化的精神基因。”徐冬冬説。

徐冬冬在畫展現場介紹大雪初候作品。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徐歐露攝

他認為,中國式抽象繪畫,不是從傳統來,更不是只從西方來,而要在中國傳統哲學裏尋找抽象概念,再與西方先進科技文化中的抽象思維會通,成為一種繪畫語言,産生“我們自己的自信”。

“它與西方文化原教旨中‘以人類為中心’‘利己’的主張有本質性不同,是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講究‘天人合一’‘利他’‘去我’的精神,從人與自然的生命觀出發。”徐冬冬説,“這是中國抽象繪畫、中國抽象邏輯思維的重要基石。”

他反復強調這塊基石的意義——中華文化的優秀基因應當也可以成為全人類的基本價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人與人相處之道,“天人合一”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之理,都是全球實現可持續發展所必需的文化理念與價值觀。

就像二十四節氣裏,有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卻只有小滿,不見大滿。(記者徐歐露)

【糾錯】 【責任編輯:谷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