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岡石窟裏的文明印記-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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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5/13 10:14:50
來源:經濟參考報

雲岡石窟裏的文明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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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無語,惟石能言。

  雲岡石窟是一部鐫刻在石頭上的北魏史書,一條通往盛唐的路。1500多年前,北魏皇室主持營造的這座大型佛教石窟寺,不僅代表了西元五世紀世界美術雕刻的最高水準,還展現了吞吐萬匯、兼納遠近的氣魄。開放、包容、融合、自信、創新……一眼千年,世界在這裏“大同”。

  融合:像之變

  一尊高約13.7米的露天大佛,端坐于石臺座上,兩肩寬厚,挺拔壯碩。大佛方圓面相,鼻梁挺直,大耳垂肩,嘴角含笑卻略帶威嚴,將拓跋鮮卑的剽悍與強大、粗獷與豪放、寬宏與睿智的民族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佛陀身上厚重的袒右肩式袈裟,似由質地精良的毛質材料制成,有明顯垂感,增強了立體效果。

  這個曠世佳作就是雲岡石窟第20窟露天大佛,既有濃烈的犍陀羅藝術氣息,亦是多民族文化藝術融合的代表性作品。

  仔細看,盛行于西域的佛像袈裟袒右肩的穿法,在雲岡卻發生了變化。大佛的右肩沒有全露,而是被斜搭的袈裟遮住肩頭,專家認為這應該屬于中國的“改良”穿法。

  編號為第16至第20的洞窟是北魏最早開鑿的5座皇家洞窟,相傳由高僧曇曜主持建設,因此被稱為曇曜五窟。這一時期,受“令如帝身”歷史背景影響,造像形體高大,呈現出拓跋鮮卑族剛毅勁健的自信之美和帝王風范;此外,受中亞佛教藝術的影響,造像著袒右肩式或通肩式袈裟。除第20窟露天大佛外,第19窟主尊大佛是雲岡最高大的袒右肩坐佛,第18窟主尊立像同樣身披袒右肩式袈裟,袈裟上千佛環列、華麗繁復。

  “可以想像,1500多年前雲岡石窟內一尊尊大佛頂天立地,外立壁上千佛造像密密麻麻,是何等的輝煌壯闊。”雲岡研究院文博研究館員王恒説。

  東漢以來,我國西部、北部邊陲的一些少數民族不斷向內地遷徙。到西晉時,內遷的民族主要有匈奴、羯、氐、羌和鮮卑等。5世紀,鮮卑族建立的北魏政權統一北方,結束了十六國以來分裂割據的局面,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推行一係列漢化政策,推動民族融合。尤其北魏孝文帝即位後,立志用文治移風易俗。

  于是四面八方的工匠齊聚山西大同,將那個熱烈又動蕩的年代雕刻在石窟裏。專家認為,雲岡石窟59000余尊造像分為早中晚三期,石刻造像風格的變化,展現了西來像法逐步中國化、世俗化的演變過程。

  中期是雲岡造像活動的巔峰時代,多民族文化在這時發生著最絢爛的碰撞。這一時期,胡風胡韻依然濃鬱,但漢式的建築、服飾、雕刻技藝和審美情趣逐漸顯露,佛陀造像開始呈現華衣霓裳、笑靨雍容的特徵。

  波紋發髻、豐腴臉龐、挺立額鼻、微笑嘴角……第6窟裏佛陀的慈和面貌,突破了早期犍陀羅佛像的矜持,更加親切。最明顯的是,這一時期的佛像開始穿褒衣博帶式服裝,衣襟寬大、領口下沉、內外多層、胸前結帶、下擺外揚、多褶多紋。這一漢代儒生的盛裝是佛像服飾中國化的表現。

  太和十八年(西元494年),北魏遷都洛陽,把百余萬包括鮮卑族在內的北方各族人民遷到中原。孝文帝進一步推行漢化措施,規定官員在朝廷中必須使用漢語、穿漢服、改漢姓、鼓勵與漢人貴族聯姻等,進一步促進了民族交融。

  孝文帝遷都洛陽後,平城仍為北都,雲岡作為佛教要地,鑿窟雕龕並未停歇,盡管大型窟減少,中小窟龕卻自東迄西遍布雲岡崖面。雲岡晚期洞窟造像和早中期石窟內的晚期補刻龕像,是孝文帝時代北魏社會佛教信仰升溫、民間開窟造像熱潮的真實記錄。

  面目清秀、身材修長、棱角分明,雲岡石窟晚期造像呈現出“秀骨清像”的特徵,尤其以立姿形象最為明顯。這樣的形象顯然符合北魏後期社會流行的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這時候造型愈來愈瘦,衣服下部的衣紋越來越重疊,呈現“下垂衣裝”的雕刻特點,衣服有強烈垂感,下部向兩側擴展。

  “晚期洞窟造像體現了民間性和隨意性,有女子為丈夫祈福、父親為兒子祈福等的生動故事,充滿人間情懷。”王恒説。

  開放:樂之華

  走進雲岡石窟第12窟,宛如走入音樂的天堂,一種熱烈奔放的氣氛迎面撲來。

  抬頭望,天宮樂伎、供養天樂伎、飛天樂伎或居窟頂,或繞團蓮,或護佛龕,有的正襟危坐,有的邊飛邊奏。繽紛的色彩與絢爛的藝術交織,組成一個盛大的音樂慶典儀式,動感強烈,引人入勝。

  在前室北壁最上層,14名天宮樂伎組成一支“樂隊”,演奏著義觜笛、細腰鼓、琴、豎箜篌、篳篥、橫笛、排簫、齊鼓、吹指等;圍繞前室北壁明窗三面,17名伎樂天持奏著五弦、鼓、法螺、琵琶、橫笛、排簫、篳篥、豎箜篌等樂器,僅鼓就使用了大小不一的三種,姿態優雅自然,動作和諧飄逸。

  更有意思的是,前室7身較大的高浮雕樂伎神態逼真,令人過目難忘。尤其中間的樂伎面相豐圓,高鼻直梁,斜擰身,雙腳交叉而立,兩手高舉合掌,以食指相撥表演彈指,具有明顯的龜茲樂舞的特徵。清代涂抹的大紅褲色,突出了他不同凡響的“指揮”地位。

  “雲岡中期的樂伎雕刻,鮮活地記載了北魏宮廷音樂‘戎華兼採、胡樂鏗鏘’的盛況,以及各民族音樂大融合的景象。”山西大同大學音樂學院院長吳巧雲説。

  北魏時期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進一步豐富了中華民族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北魏統治者崇尚漢族文化,流傳下來的碑刻書體,蒼勁厚重,粗獷雄渾。雲岡石窟留下了魏碑體早期的印記,也展現了當時的音樂風貌。

  根據相關統計,雲岡石窟共有20余個洞窟雕有500多件樂器形象,其中既有漢民族的琴、箏、簫、阮鹹,也有龜茲五弦、波斯豎箜篌,還有當時西涼特色的齊鼓、義觜笛等。

  仔細觀察,雲岡石窟的樂器造像中沒有出現鐘、磬等金石樂器,琴的出現雖然使雲岡樂器圖像中透露出一絲清商樂的氣息,但並不能衝淡雲岡樂器組合中濃鬱的胡風胡韻。龜茲樂作為胡樂代表,在北魏宮廷、寺院乃至民間都獲得了廣泛傳播。

  吳巧雲告訴記者,雲岡石窟目前能夠辨認的500多件樂器造像中,出現頻率非常高的是胡樂器,佔到雲岡樂器造像總數的約80%。胡樂伴隨著戰爭、移民、政治外交、商業貿易、佛教東傳等在北魏受到青睞,對此後隋唐時期胡漢音樂的深度融合起到開拓奠基作用。

  絲路漫漫,胡樂聲聲。今人已無法想像在粗獷豪放的北魏時期這樣交匯雜糅的樂器組合到底能奏出怎樣的音律?

  “我在雲岡石窟,看到了千百年前中外文化交流的斧痕。那種美美與共的大同之美觸動著我的創作靈感。”上海民族樂團著名琵琶演奏家俞冰在雲岡石窟參觀時説。

  雲岡束腰鼓舞、雲岡力士舞、雲岡伎樂天舞……山西大同大學音樂學院舞蹈係主任李莉加大對雲岡石窟伎樂天舞蹈形象的研究,編寫了《雲岡舞基礎教程》,不斷創作舞蹈作品,帶領學生們將“雲岡舞”搬上舞臺。

  “雲岡石窟舞蹈伎樂天的動感、神韻構成了它獨有的時代印跡和美學特徵,是北魏民間舞蹈與佛教樂舞的真實記錄與縮影。”李莉説,深入挖掘文化遺産中蘊含的文化內涵,加強文物活化利用,才能讓人們從中汲取滋養,讓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煥發新的生命力。

  1500多年前,北魏平城時期西域音樂的東傳與興起,為胡樂在中原扎根奠定了基礎,成就了隋唐時期宮廷燕樂的高度繁榮,如今,它以雕塑藝術訴説著歷史,讓人們看到中華文明突出的包容性,感受到中華文化兼收並蓄的開放胸懷。

  自信:笑之韻

  微笑在雲岡無處不在。

  大佛、菩薩、供養人、弟子、比丘、飛天……造像歡聚一堂,笑了1500年。或莊嚴睿智,或慈祥喜悅,或豐盈自在,或熱烈開懷,或可愛呆萌,或大徹大悟,感染力十足。笑,在雲岡石窟得到淋漓盡致的呈現,溫潤了冰冷的石窟,溫暖了沉寂的歷史。

  最含蓄內斂的是大佛的笑。第20窟露天大佛身姿挺拔,目光悠遠堅定,嘴角微微上揚,既威嚴霸氣又以微笑為橋梁拉近了與觀者的距離,使人心靈受到震撼。

  雲岡研究院考古所文物修復室副主任樊莉説,面部的塑造最能體現人的精神狀態和情感依附,也最能反映民族的精神面貌和氣質特徵。雲岡早期洞窟大佛的微笑偏神性,也融合了民族特色和帝王造像的思想,因此微笑中充滿了拓跋鮮卑民族英雄式的自信和驕傲,將一個英姿勃發的民族、一種百折不撓的精神刻入山岩,化作永恒。

  在第5窟的一個附屬洞窟(編號第5-12窟,位于第5窟清代閣樓第二層的東端)中, 雕刻著“雲岡最美佛像”。這尊坐佛肉髻高聳,長眉細目,鼻梁高直,微微一笑,清秀典雅,倣佛一朵沉靜的蓮花,蘊藏著極大的睿智與寬容。有人説,它可與蒙娜麗莎的微笑相媲美。看那流暢的線條,柔和的質感,從容不迫,外斂內豐,匠師的技藝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相比大佛的微笑,菩薩造像的笑更加濃烈。最稀罕的是第8窟後室南壁明窗西側菩薩面含酒窩的露齒笑。這尊菩薩像身高2.22米,身體微轉,帔帛搭腕飄垂,一條細腰帶斜挎于腰部,右膝微屈,右腳稍踮,雙手合掌,雙足成“一”字形立于束帛座上,頗具動感。菩薩面相豐潤、細目長眉,含笑露齒間,臉頰嵌一對酒窩,看起來活潑可愛、生動傳情,被親切地稱為“萌菩薩”。

  “這樣的藝術形象在中國古代佛教菩薩造像中實屬罕見,它是北魏雕刻家為了追求藝術之美而勇敢挑戰造像常規的一次大膽創新,藝術價值很高。”樊莉説。

  雲岡中期洞窟造像豐富多彩。無論是洞窟形制還是造像內容,都呈現出多元化發展的特點,微笑形式也自由和浪漫起來,充滿生活氣息,極具感染力。微笑背後是心領神會的喜悅、技藝精熟的彰顯、國家強大的精神面貌。

  第8窟窟門西壁的鳩摩羅天,來源于古印度神話中的力量天神。他五頭六臂,個個臉頰圓潤,面若童子,笑逐顏開,天真爛漫;同樣第8窟後室南壁東側的小比丘,方臉,彎眉,笑瞇了眼,小嘴張開,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喜悅之情溢于面龐。看著它,不僅觀者也笑開了花。讓人不禁感嘆,開心真的會傳染。

  近年來,雲岡石窟借助數字掃描和3D列印技術,實現等比例精準復制,變得可移動、可觸摸、更親近。2017年底,雲岡石窟最大的洞窟第3窟西後室原比例3D列印復制項目落戶青島,高10米的坐佛“走”出石窟;2018年11月,第18窟的一部分完成復制,15.5米高的立佛“走”進北京;第12窟復制窟用輕型材料制成、可以像積木一樣組裝拆卸,已開啟“行走”世界之旅。借助數字化,雲岡的微笑被越來越多人看見。

  “雲岡石窟這些造像的笑豐富而不做作,是石窟造像史藝術表現上的一大亮點。雲岡微笑,不僅傳遞出一種理想化、永恒的美,也蘊含著民族交融的意涵,折射了1500多年前北魏建都平城時的開放和自信。”樊莉説。(記者 王學濤)

【糾錯】 【責任編輯:王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