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中國頂尖的年輕舞者在多位國際編舞大師的指導下,完成了三部經典作品的詮釋,實現了一次從精神領悟、靈感捕捉到身體解放的多重跨越。9月27日,《禾戲劇·大師之夜》在國家大劇院的首演夜,&上眾星雲集,台下也是眾星雲集,足可見這場當代舞蹈劇場實驗受到的關注度之高。肢體、音效、裝置、燈光、服裝甚至包括觀眾參與等多元素的有機融匯,成就了這&作品出乎意料的精彩。
新開掘生成新滋味 保留原貌又別有意趣
之所以精彩,是因為它選取的《夢不見了,但我記得》《仙人掌》《-16》三部作品,都是公認的當代佳作,審美和技術各有千秋,對中國觀眾特別是現代舞愛好者來説並不陌生。而且此次登&的舞者都深受觀眾喜愛,熟悉他們的表演風格和技術特長。諸多看點匯聚於同一舞&,期待值自然拉滿。現場呈現也不負眾望,既保有原作的完整、完美,又平添東方風韻隱約其中,演員火力全開,燃燒出新的焰火。
之所以出乎意料,是因為畢竟舞者的身體能力和能量是經過長期訓練、於實踐中形成的,肢體語言的風格、肌肉的慣性和優勢都已經牢固於身心。而這三部作品都向他們提出了新的要求,並且都有優異的呈現版本在前。這些已經成就滿滿的舞者,在挑戰自我、進一步解放天性的同時,還要彼此適應配合、和諧共振。他們未拘泥於原版,確乎完成了新的藝術開掘,特別是在可供發揮的段落,給出了令觀眾會心的新滋味。
這&演出由三部不同風格的作品構成,像是在不同維度、不同軌道上的探問——我和我們在哪?處於什麼狀態?要成為什麼?舞者的表演帶有角色感,形成密切直接的人物關係,無論是個體還是群體皆如是,帶來鮮明的戲劇色彩。而三個作品彼此間又有新的結構邏輯和組合思路,整場表演節奏從舒緩到明朗,再到因某種際遇和莫名的歸屬陷落困境,最後又走向期冀和釋然。觀眾被引領着經歷未知的心理旅程,視角被重置、被意外、被幽默、被牽引、被撼動,觀察與被觀察,游戲與被游戲,先是置身其外,最後置身其中。當代劇場的意趣與舞蹈藝術原始的樸拙似乎産生了交匯,造就舞&上下的大融合、大結局。
以鏡像製造幻象 極致技巧之上再昇華
表面上看,第一部作品《夢不見了,但我記得》的技術技巧要求最高,難度近乎體操和舞蹈的雙重極限攻關。但對幾位演員的能力而言,駕馭肢體動作不在話下,更重要、更難的點在於完成高難度動作之上的昇華,技術技巧的痕跡必須隱於背後。
在舞&景片和地面這三個平面合圍的犄角空間中,舞者在一個平面上下左右騰挪翻轉的反常規高難度行動,通過即時攝影投射到其他平面上時,編導利用視角的轉變,讓人和空間、物件的關係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鏡像效果讓這些高難動作看上去如常規行走坐臥一般,或者呈現出一種類似失重的太空幻視感。舞者的身體從服從重力到克服重力到反重力,以被動或主動的行為,製造一場三維空間裏的錯覺游戲。
攝影這一客觀採擷手段,經過變換視角的鏡像呈現,成為對主觀認知的質疑,我們肉眼觀察到的世界和鏡像投射後映入眼簾的影像,活生生地表現出存在主義哲學的質疑——看到的世界和真實的世界並不一致,我們以為的“真實”並不見得真實。那麼,隨之而來的人與人的關係和情感呢?舞者之間輪迴一般的分分合合,把我們的人生感知揪出來,平靜地輕輕揉搓又放回去。
這一精明的設計,必須建立在演員的不動聲色上,但也並非不傾注、不流露情感,相反必須帶着受困於方寸間的存在境況與隱喻味道。同時,又絕不容許刻意表現技巧和凸顯手段,要讓一切宛如自然行為,包括攀援而上時的節奏和動感,否則意義將被大大消減。高超的控制之道是最核心要素,演員的現場表演毫無疑問是出色的。
率性或者順從 仙人掌被賦予的隱喻
第二部作品《仙人掌》的標題本身給了觀眾形象預設。在古典四重奏的規範和自由自在的原始驅動下,舞者的肢體表達呈現出平衡與破局的互文。他們各自站在有些反光的小方檯之上,精神並不為方寸所困,強烈的擊打和有趣的呼吸節奏釋放出天真率性。我聯想起突尼斯蔚藍地中海的沙灘上那一叢叢的仙人掌林,野生的生命,儘管扎根於貧瘠砂礫中,不能有同一世界中海鷗和魚兒們的那一種自由,卻依然讓自己恣意生長,芒刺不讓紅花綠葉,像是在乜視着萬物——我就是我,誰能把我怎地?
腳下的方檯被搬起、操弄,失衡隨之出現,反射出的光是波光粼粼的外部世界?是滋養還是現代城市幕墻的光污染?我們不得而知,但舞者確乎逐漸湮沒其間。隨着四重奏樂隊的遷移,舞者兩兩相對的矛盾狀態轉入逐漸統一的和諧中。
當舞者退出又手捧花盆再出場,被悉心培育出的造型各異的仙人掌美則美矣,卻失去了自由自在。特別是在燈架上下左右的挪移中,空間被壓榨,閃着 Cacti(仙人掌)單詞的燈組強閃,氣氛變得怪異,被指導、被干擾、被侵襲,這指導、干擾與侵襲正是我們不陌生的日常——尋不回的夢和不得不為的追逐與從屬。
古典音樂在這裡具有象徵意義,對肢體有終極的控制。舞者的自在於樂聲中被逐漸規範,但在被限定的狀態中,也泛起改變之企圖。在四重奏再次出現時,他們轉身創造起全新的表演形態來,在兩位舞者表現曖昧與不確定關係後,所有人集體面向觀眾製造步步逼近感,提出對當代文明的質疑。
因共舞而共生 觀眾與舞者進入彼此的想象
第二次幕間休息安排的一段即興表演頗有意味。此處的即興不是個人技術能力展示,也沒有放縱的情感揮灑,舞者似戲謔般“自斟自酌”,沉浸於小我、小感覺的自得,並和他在上一部分作品中擔當的角色産生了某種“暗通款曲”的勾連,達成了回味和延伸的效果,是三部作品之外的神來之筆。
此時第三部作品《-16》的演員漸次入場,即興的自得被打破。這個打破讓意趣昇華,也形成了對後續表演的牽引——個體的無拘無束走向了集體範式,“無”即刻成為新的“有”。
舞者圍坐一起呈現祈禱與拼力掙脫的姿態,儀式感與重復的形式很有震撼力,但下&口最邊緣處的舞者每每脫出群舞的節奏、不斷前仆,渴望合群卻無法自控地跌出軌道,製造的冷幽默效果令人啼笑皆非又會陷入思考。
最終的高潮、也是最出人意料的劇場行為,是舞者來到觀眾席中隨機挑選搭檔,然後一起回到&上共舞。特別動人之處,是演員與觀眾舞者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物理碰撞産生了化學反應,雙方主動與被動的位置隨時轉換。這一安排把劇場演出的“在場”意義揮灑到了極致:我們“都在”一個空間或觀或演,這一概念晉級為我們“同在”情境裏共生——演員與觀眾互為觀演關係,進入彼此的設定和想象。觀眾通過身體、語言和精神的參與,將舞&的假定變為現實,對劇場藝術的深度參與帶來特別的感受,最終形成“仍在”的特殊記憶。
我想這應該是《禾戲劇·大師之夜》追求的理想境界:剎那間恍惚了“大師”的世俗概念,舞&上産生的新鮮火花宛如我們永遠不能第二次踏入的河流,把劇場的“不可複製”既深刻又淺顯地揭示出來。我們平日看不到的舞者與觀眾的本性,忽然間都被超越般地激發出來,舞&成為逃遁現實之地——拋卻身份的面具,世界原本可以如此美妙!
感慨之餘,將這些富於勇氣挑戰經典的中國年輕舞者與世界頂級的現代舞藝術家陣列相比,有的舞者身體能力和由天性釋放的能量還不太夠,有的就索性另尋風格,這和他們所擅長的舞種特性、從小接受的舞蹈培養和東方美學的長期熏染有關。但無論如何,這三部作品的呈現已然非常可圈可點,勇氣之上的藝術突破顯而易見。況且,這種不同是不是也可以被認為是另一種風格化、個性化,而無需改變呢?先不作結論,且行且觀察。
文/程輝 攝影/付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