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講機裏突然傳來了一陣聲響:“前……2萬……羊!”
……
海拔表上的數字跳至4700米,胸腔灌入一口略顯稀薄的空氣,所有預設的想象都被剝去。在這片一直延伸到天際的“巨毯”之上,我們的車隊不過是幾粒被風推着的沙子,在縱橫交錯的褶皺上掙扎着挪動。
藏北高原,“野生動物的樂園”、人類的“生命禁區”。嚴格來講,這裡的正式稱謂是“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景象。
望向遠處星羅棋佈的湖泊,空曠無邊的草場,還有皚皚的雪山和冰川,此時的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會在這片土地上有什麼樣的奇遇……
蹲守10多小時,等蛋破殼!
這片藏北高原,是高原荒漠生態系統的代表地區。從拉薩出發,我們的第一站是那曲市申扎縣。到了這裡,就意味着我們已經進入了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西藏那曲市申扎縣城。
來申扎,要見兩位老朋友,高高和麗麗。今年是高高和麗麗在申扎度過的第八個夏天,可謂對申扎感情深厚。它們,是一對黑頸鶴夫婦。
野保員次成塔青驕傲地告訴我們,“高高”“麗麗”是他起的名字,代表它們在高原過着幸福美麗的生活。
棲息在那曲市申扎縣周邊濕地的黑頸鶴高高和麗麗。
不幾天,它們的寶寶就要出生了。“後天,後天一定會出來!”次成塔青篤定地拍着胸脯。從開始孵蛋到第33天破殼,這是他從2020年開始,每年觀察、守護這一家子得出的“鐵律”。
黑頸鶴正在調整蛋的位置和姿態。
讓我們驚訝的是高高和麗麗築巢的位置——一塊緊鄰着縣城的濕地,與大片房屋僅隔一條馬路。行人和汽車會在經過時放慢速度、降低音量,而高高和麗麗始終“穩如松坐如鐘”。
黑頸鶴正在孵蛋,身旁的水面上是申扎縣城的倒影。
“破殼日”,我們舉着“長槍短炮”蹲守10多個小時後,那顆蛋,有一半變成了“毛茸茸”,隨即露出了眼睛和小嘴。
空氣裏瀰漫着被壓抑的激動,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連續的快門聲在濕地上回蕩。次成塔青是淡定的,嘴角噙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來自他年復一年守護的熟稔和對“老夥計”添丁的欣慰。
黑頸鶴和出生不久的小黑頸鶴。
近年來,黑頸鶴生存環境顯著改善,西藏境內的黑頸鶴數量由不到3000隻增加到了1萬多只。僅在申扎,就有42名野保員,對包括黑頸鶴在內的各種野生動物進行日常巡護與種群監測。
下雨了,次成塔青看向高高、麗麗和它們的孩子。水面上鋪滿了細密的漣漪,而在濕地中央那個不大的巢上,是一動不動、用身子緊緊護住孩子的黑頸鶴。看著這一幕,風雨似乎也沒有那麼刺骨了……
“高原精靈守護神”
油門轟鳴,告別最後一塊寫着“請自覺登記”的警示牌。手機信號被拋在腦後,電線桿也愈發稀疏,鋪裝路面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如搓衣板般的土路。
為了拍下野保員的日常工作和藏羚羊遷徙的宏大場面,我們一行跟隨巡護車,向着保護區核心區進發。
一股莫名的緊張涌上心頭,對講機卻不合時宜地“沙沙”作響,傳來領隊野保員平靜的聲音:“各位,我們已經進入無人區了。”
車隊行駛在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
路面逐漸從“蜿蜒崎嶇的溪流”變成“波濤洶湧的大海”,越野車裏好像一個迪斯科舞池,每件東西都像被賦予了生命一般蹦蹦跳跳,伴隨着我們這些乘客的驚呼,連同引擎的轟鳴一起,被揉碎在無邊荒原的呼嘯風聲中。
負責駕駛的野保員小哥則是波瀾不驚,我們的東倒西歪牽動着他的嘴角,讓他好幾次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樣的路對他們來説,只是再熟悉不過的日常罷了。
車輛行駛在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的顛簸道路上。
然而,“熟悉”這個詞,在無人區裏並不完全適用。
之前走過的路可能會因為各種原因變得危險重重,在沒有可用地圖和清晰路徑,並且不會有任何外界救援的情況下,我們每踩一次油門都如履薄冰。而這,僅僅只是野保員工作中危險的冰山一角。
野保員正在使用望遠鏡察看遠處情況。
無盡的顛簸模糊了時間的概念,面前的那座山似乎永遠無法抵達。不知過了多久,我們停在了一座平房邊,恍惚中下了車,眼前的景象卻讓我瞬間清醒。
野保員們一字排開,正在深深鞠躬,而他們面向的是一塊碑——“烈士羅布玉傑之墓”。
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中的“烈士羅布玉傑之墓”石碑。
羅布玉傑,原西藏自治區尼瑪縣森林公安派出所一級警司。2002年6月1日,羅布玉傑在帶領森林公安巡邏小分隊巡邏時,發現了一個盜獵藏羚羊的犯罪團夥,組織抓捕時,羅布玉傑不幸頭部中彈,壯烈犧牲,年僅40歲。
20世紀80年代到本世紀初,為了攫取利益,盜獵分子瘋狂獵殺藏羚羊。在種群面臨存亡的時候,一批又一批的保護者站了出來,他們用青春、熱血和生命,義無反顧地擋在了藏羚羊和盜獵分子的子彈之間。
野保員格桑倫珠向記者展示他手機中珍藏的羅布玉傑的照片。新華社記者 費茂華 攝
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野生動物管護隊一直是這些“高原精靈”的“守護神”,他們不避艱險、餐風飲露、立冰臥雪,才成就了這片土地上最偉大的奇蹟。
“一切都是未知的,萬一呢”
對講機裏傳來了聲音,只有一個字:“狼”。
保護區的深處,有一個名叫甜水灣的地方。那裏,是雌性藏羚羊向着保護區更深處“大産房”遷徙的必經之路,能夠拍攝到最壯觀的遷徙場面,是野保員觀察、記錄保護區內藏羚羊情況的絕佳據點,也是我們此次羌塘之行的最終目的地。
正當我憧憬着時,車隊突然停了下來……
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中的野狼和已經死去的母羊。
下車望去,不遠處的山坡上,一隻孤狼正虎視眈眈,腳下倒着一隻母羊,生死未卜。也許是已經發現了我們,狼很快就消失在了山的那一邊。
確認沒有危險,我們匆匆登上了山坡。母羊已經死去,經過察看和商討,野保員們決定把它留在這裡,遵循大自然的規律。
眼前這一幕仿佛預示着藏羚羊的遷徙之路和我們的巡護之路同樣艱難。再往前行駛不遠,車隊中的皮卡車肉眼可見在泥裏越陷越深。
陷在濕軟泥地中的巡護車車胎。
引擎的怒吼卻變得愈發徒勞。
集所有人之力,皮卡從大地的俘獲中被解救,但很快,車隊一大半車都遇到了麻煩,仿佛“葫蘆娃救爺爺”一輛接一輛地陷入了沉寂。輪胎在淤泥中空轉,捲起的不止是泥點,還有我們的時間。
我們被迫掉轉車頭,這也意味着,最可能看到數萬隻藏羚羊大遷徙的地方,我們去不了了,只能安慰似地相互打趣:“一切都是未知的,萬一呢。”
野保員和記者一起幫助遭遇陷車的車輛脫困。
“萬一”真的發生了。在海拔5200米紮營度過難熬的一晚後,在我們悻悻撤出無人區的路上,對講機裏突然傳來了一陣聲響,因為距離過遠,我們只能依稀分辨出幾個音節:“前……2萬……羊!”
在這段來時無比顛簸的路上,我們如履平地。時間好像凍結了,直到我們登上那個山坡,數不盡的藏羚羊挑破了凝固的空氣,成千上萬的脊背在山坡上流動,山脊上藏羚羊的剪影印刻在天際線上。
相機無法包容這樣宏大的場面,我們只能看,用力睜大眼睛看,把這一刻烙印在心裏。當羊群如同金色的洪流,卷動起飛揚的塵土,我們這些外來者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因為它們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中正在遷徙的龐大藏羚羊群。
高原之上,生命之歌。車輪重新碾上柏油路面的觸感,宣告着與無人區的告別,回望身後這片大地,我們帶走的,只有瞳孔裏還未褪去的金色洪流。
這大概是此行最好的結局吧。無論是“無人區”的寂寥,還是“自然保護區”的莊嚴,這兩個名字或許都指向對自然、對生命最大程度的敬畏、尊重和愛護。
總策劃:錢彤
策劃:常愛玲、齊慧傑、林建楊
統籌:李響、翟永冠、洛登
執行製片:莊雲凱
記者:莊雲凱、洛卓嘉措、普布次仁
編導:黃康懿、蘇家梁
合作:小V的奇幻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