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入少年心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鄭明鴻 王瑩 趙葉蘋
在半個月的住院治療後,小萱終於從抑鬱的黑暗中走出。
家住西部某縣的小萱即將升入初三,如今的她與同學家人相處融洽,成績也不錯。
但小萱升入初中不久,就因不適應環境、家庭情感支持不足等罹患抑鬱症,並出現自殘行為。“小孩起初每天只玩手機,不跟我們説話,也不出門找同學玩,後來開始用小刀劃手,還説要自殺。”小萱的父親王某告訴記者。
班主任打來電話,反映小萱連續幾天都在上課時哭泣,提醒王某孩子可能出現心理問題,要及時帶去醫院就診。
2022年夏天,小萱的母親先帶她去做心理諮詢,效果不佳,又經親戚介紹,帶小萱到醫院就診。經過半個月住院治療,她的病情終於好轉。
近年來,我國像小萱一樣被抑鬱症困擾的青少年日益增多。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基於對全國超過3萬名青少年調查發布的《2022年青少年心理健康狀況調查報告》顯示:有14.8%的人存在不同程度抑鬱風險。
青少年時期學生身心快速發展,孩子需要適應身體變化、建立自我認同、探索人際關係,並面對學業和未來職業壓力等多個成長議題。這一時期的青少年身心是否健康,可能深刻影響他們的學習動力、社交能力、人格發展乃至職業生活。青少年抑鬱、焦慮等情緒問題多發、頻發,特別是低齡化趨勢,已然成為社會各界高度關注的公共衞生議題、重大教育話題。
如何打開青少年抑鬱的“心結”、療治青少年心底的“內傷”,讓陽光普照青少年心田?
在重慶市石柱土家族自治縣三河鎮三河小學,學生們在操場上拋出足球迎接開學(2023年9月1日攝)。唐奕攝/本刊
孩子“心病”多發
“我們科室開診5年多了,最初每天門診量只有幾位,現在我每天限15個號都能挂滿。我們還開有夜間門診,每晚15個號也都能挂滿。”貴州省第二人民醫院婦女兒童精神科副主任醫師何強説,科室其他醫生出診也基本如此。
何強所在科室滿診情況並非個案。
今年暑假,北京多家醫院心理門診再度迎來青少年兒童就診小高峰。在上海,開設學習困難門診已有兩年多的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每週四下午限號20人的預約依然非常緊俏。
此前,2024年春季學期開學僅一個多月,各大城市兒童心理門診一號難求的話題就曾引發廣泛關注。
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兒童精神科的100多張床位長期處於飽和狀態。
2024年1月至7月,貴州省第二人民醫院婦女兒童精神科接診兒童青少年患者17000多人次,佔總接診數的47.21%。
一些並非專門針對兒童青少年的精神科,青少年患者數量同樣出現激增。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精神醫學科主任醫師秦曉霞介紹,她每天接診的40余位患者中,超過半數都是中小學生。
《2023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披露,我國抑鬱症患者達9500萬人,其中18歲以下患者佔30%。
青少年患者的主動就醫求助,是其中積極的一面。
琼&師範學院心理學教師劉玉春在日常諮詢中發現,很多身患抑鬱症的學生比父母更關注自身的心理需求和情緒變化,他們沒有病恥感,敢於主動就診。“在這一代孩子眼中,心理疾病和感冒發燒一樣正常,他們這種態度也在引導成人世界正面看待心理健康問題。這是一種社會進步,它使心理疾病外化,使之被面對、處理,而不是隱藏、回避、忽視、掩蓋、刻意粉飾。”
海南省中醫院心理門診主任醫師盧瑞麗介紹,接診患者中主動就診求助的青少年逐漸增多,特別是初高中孩子。“這種主動尋求幫助的行為,不僅有助於他們及時獲得專業的心理支持和治療,更傳遞出積極的信號,就是在面對心理困擾時,青少年們不再選擇沉默和逃避,而是勇敢邁出尋求改變和成長的步伐。這種態度和行動,無疑為改善青少年心理健康注入正能量。”盧瑞麗説。
讀懂孩子愁滋味
受訪專家認為,青少年抑鬱患者的致病因素中,排在首位的是家庭因素,其次是學業因素,然後是社會等相關因素。
《2023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的調查結果也證實,學生抑鬱症的誘因包括人際關係、家庭關係、生活習慣、睡眠不足、學習壓力等。
兒童青少年出現抑鬱等心理障礙,可能是家庭“病了”。
家庭“病了”的表現之一,是父母難以給予孩子成長所需的足夠的情感支持。劉玉春説,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需要從家庭獲得力量,一旦家庭關係不和睦,遭殃的首先是孩子;同時家庭還是一個人的後盾和緩衝,如果家庭支持系統較為薄弱,孩子出現問題就很難從家庭得到溫暖。“一個‘病了’的家庭,可能意識不到孩子的病根在父母身上。”
家庭“病了”的表現之二,是不恰當的養育方式使一些孩子承壓能力較低。
海南大學心理健康教育中心主任吳九君説,現在的孩子物質生活條件豐富,成長過程比較順利,從小經歷挫折較少,被保護得太好。同時父母又過度關注孩子分數,只要學習成績好,生活中的大小事都可由父母代辦。這實際剝奪了孩子克服困難、接受挫折訓練的機會,不容易提高其應對矛盾、解決困難的能力和抗壓能力。
兒童青少年出現抑鬱等心理障礙,也與學習負擔重強相關。
《中國睡眠研究報告2023》顯示,我國中小學生群體每晚平均睡眠時長僅為7.74小時。睡眠不足,給青少年成長、發育、心理健康造成困擾。
“白天在學校學一天,晚上回到家吃口飯、洗個澡就得做作業,全部完成要到9點之後,稍微拖拉就得做到深夜。”就讀於南方某省會城市一所優質小學的果果説,學習負擔讓她不堪重負。
許多受訪小學生、初中生説,他們“每天從早到晚只幹學習一件事”,“感覺我生下來唯一目的是學習,學習的目的卻十分模糊”。
一些難以承受壓力的青少年由此産生厭學、拒學、游戲成癮、手機依賴等各種問題。
學習壓力重,擠壓了孩子們的社交空間,一些孩子“釋壓無路”。
“上千人的社區,孩子下樓找不到一個同齡玩伴”“想要給孩子找同齡夥伴還得去培訓班”……浙江大學博士生導師謝倩雯發現,許多被訪兒童的生活是家庭—學校—補習班三點一線,難以兼顧其他興趣愛好,遑論參與社區交往。
海南省社會心理學會會長岳筱雯認為,過度強調學習,剝奪了青少年與同齡人的交往互動,影響他們學習社交技能、建立人際關係和理解他人情感,對孩子性格發展、心理成長不利。
構築心靈防護屏
加強青少年心理健康、防治青少年心理疾病,需要相關部門、政府、學校、社會和家庭攜手,共同構築青少年“美麗心靈”的防護屏。
主管部門瞄準提升學生心理健康素養施策。2021年以來,教育部會同國家衞生健康委等相關部門,相繼印發《關於加強學生心理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2023—2025年)》等政策文件,着力健全健康教育、監測預警、諮詢服務、干預處置“四位一體”的學生心理健康工作體系,並通過以德育心、以智慧心、以體強心、以美潤心、以勞健心的五育並舉促進學生心理健康。
各地因地制宜,力促學生心理健康出實招、見實效。
2024年,貴州省政府工作報告提出,開展學生心理健康教育和千萬師生陽光體育運動,強化校家社協同,促進學生身心健康。隨後印發的相關方案列出開齊上好心理健康課、深入開展陽光體育運動等具體舉措。以陽光體育運動為例,要求義務教育階段學校嚴格落實每天校內校外2小時體育鍛煉,幫助學生掌握1~2項運動技能。結合本地本校實際,開展豐富多彩、彰顯貴州特色、具有一定鍛煉強度的大課間活動。組織開展體育競賽活動,大力發展校園足球等體育項目,形成“一校一品”“一校多品”學校特色體育。
海南省也將“加強學生心理健康教育”寫入2024年政府工作報告。並在2023年6月發布《海南省關於加強新時代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工作的實施意見》,系統回答海南如何健全心理健康教育課程體系、如何提升心理健康服務能力、如何加強心理健康教育教師隊伍建設、如何構建家、校、醫、社、政協同發展機制等問題。
2023年底,遼寧省教育廳等部門聯合印發《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實施方案(2023—2025年)》,提出通過提升“軟實力”,建強“硬支撐”,切實推動學生心理健康工作落實落地見效,護航學生健康成長。
學校層面,記者採訪發現,各地中小學在完善心理諮詢室等硬體設施建設同時,也結合學校實際,開設形式新穎、內容豐富的心理健康課程。
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教育局相關負責人介紹,2022年9月以來,該局對全州100多名專業心理教師系統培訓後,在全州所有初級中學初一年級開設了心理健康課程。
除各種心理課程,不少地方還開發多種形式的心理健康活動。武漢市第二十九中學校園心理劇《親愛的小孩》改編自學生走出成長煩惱的真實經歷,學生通過參與編排、展演、觀看,獲得深切的心理體驗和感悟,預防和消除心理隱患。
一些社會組織也發揮自身特長,積極編織青少年心靈防護網。
遼寧省心理諮詢行業協會青少年心理健康專業委員會副主任曾祥雲告訴記者,他同46名專家組成心理健康援助志願服務隊,堅持無償為有需要的中小學提供心理健康服務,同時聯合地方衛健委、共青團、婦聯等部門組織,開展“家長課堂”“微課程”等活動,共同關注孩子心理成長。
“7~12歲的孩子處在身體發育期,也是心理健全人格的形成階段。今年暑假,我們通過公益運動訓練營的形式,邀請體育運動學專家和心理專家共同為孩子設計訓練科目,讓孩子在強健體魄的同時,逐漸形成勇敢、堅韌、團結協作等健康的心理素養。”曾祥雲説。
共青團海南省委依靠12355青少年服務台,定期舉辦高考考前心理疏導、生命教育課、防範校園欺凌、女童保護等活動,並針對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組建“海南省心理諮詢師人才庫工作群”,定期邀請專家講座,開展應激干預指導等成長性課程。
健“身”強“心”向未來
儘管已採取諸多措施,但我國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的短板,如心理健康管理和診療體系缺乏協同、監測識別青少年心理問題和抑鬱傾向的能力有待提升、服務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社會資源不夠充足、學生和家長心理健康常識缺乏等仍亟待補齊。
記者採訪發現,當前中小學生心理健康教育還需要在四方面提升:
一是心理健康管理和診療體系缺乏協同。由於學校與醫院溝通較少、聯動不足,醫院對學生在校心理危機狀況了解不足,可能誤判學生情況;同時學生情況好轉返校後,學校也可能因為關懷方式不恰當對病情起到負面作用。特別是一些中小學生心理健康問題發現和轉診不及時、不順暢,容易導致病情加重。
二是監測、識別青少年心理問題和抑鬱傾向存在薄弱環節。多名心理教師反映,教育主管部門組織的相關培訓較多,但實用性有限,特別是科任教師上崗及日常教學工作培訓缺少學生心理健康相關內容,導致其識別、判斷學生是否出現心理問題的意識和能力不足。
尤其需要關注的是,目前中小學普遍依靠心理測評量表篩查學生心理健康情況,但不同學校採用的測評量表不同,並可能出現篩查“測不準”的現象。據了解,這些篩查量表有的由第三方機構開發,有的選用網上測評量表,有的則用本校心理教師自行設計研發的量表,一些量錶帶有明顯傾向性,很難反映學生真實心理狀態,另一些量表容易被測試者“看穿”意圖,學生可能刻意隱瞞或誇大真實情況。
三是服務學生心理健康的社會資源尚不充足。一方面,公立醫院精神衞生資源缺口較大。另一方面,社會心理諮詢機構能力資質不足、收費混亂等,造成不少青少年在心理治療和諮詢中走了彎路。
重度抑鬱症患者家長尹先生説,很難找到好的心理諮詢師,一些心理諮詢師唯利是圖,不僅收費高,諮詢時間精確到分鐘,仿佛更多是為了掙錢而非治病救人,難以讓人信任。
此外,一些家長缺乏心理健康常識,對抑鬱等心理疾病存在病恥感,不肯承認、接納孩子患有心理疾病的情況也需要改善。
何強認為,預防兒童青少年出現心理疾患需要家庭、學校和社會多方合力,家庭的作用尤其不可替代。要加強心理健康常識的宣傳科普,提高抑鬱症等心理疾病的知曉率,營造了解、包容心理疾病的社會氛圍,消除家長的病恥感,並幫助他們提高發現和判斷孩子是否存在心理疾患的意識和能力。
(小萱、果果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