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董素玉 烏夢達 陳鐘昊
北京佟麟閣路,國槐葉茂如蓋。沿着路西青磚灰瓦的胡同漫步,可抵達商賈雲集的鬧市口大街。街邊一家咖啡廳,售賣着兩款甜品——名叫“山河無恙”“煙火尋常”。
路,是空間的坐標,也是歷史的注腳。在全國各地,有不少以抗日英烈命名的道路。那些抗戰中的英雄,以這樣的方式,凝望著他們用生命換回的可愛中國。
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紀念日前夕,記者走訪了一些以抗日英烈命名的道路,探尋一條條街巷深處,埋藏着怎樣不朽的身軀與滾燙的歷史。從這些路出發,我們進一步理解了今日中國紀念英烈的現實深意:中華民族,何以沿着英雄之路,走向復興。
一
“張自忠路站到了。”地鐵報站廣播響起,一個抗日英雄的名字,被一座城市反復言説。
“北京、天津、上海、武漢、宜城……”車晴掰着手指頭,細數全國城市裏以張自忠命名的道路。為了追尋外祖父張自忠的足跡,居住在北京的他頻繁南下。今年5月,他又去了湖北宜城。
“7歲時,親戚塞給我一本兒童讀物,上面是張自忠的故事。”72歲的車晴回憶,“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姥爺的名字。”
長約2.5公里的宜城自忠路,穿過小城的千家萬戶。這本是一條尋常的市政道路,卻標記着不尋常的名字,它紀念的,是中國抗日戰爭中犧牲疆場的一名集團軍總司令。

乘客走進北京張自忠路地鐵站(8月26日攝)。新華社記者 陳鐘昊 攝
在自忠路東北方的十里長山上,一座石碑矗立,碑文是“張上將自忠殉國處”。
“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清、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1940年5月1日,張自忠東渡襄河作戰前寫下遺言,足見他赴死的決然。16日,他親率部隊衝入前線,不幸中彈,壯烈犧牲。日本人形容他“像山體倒塌似的,轟然倒地……”。
但在中國人心中,英雄的大山屹立不倒。
張自忠犧牲後,全國多地都舉行了隆重的紀念儀式。1940年8月,延安各界人士1000餘人為張自忠舉行追悼會,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分別送了“盡忠報國”“取義成仁”“為國捐軀”的挽詞。
殉國紀念碑不遠處,是與張自忠同時殉國的500名戰士的合墓。從上將到士兵,骨肉化作一抔土,英魂化作一條路。車晴説,“和姥爺一起戰鬥的很多人,犧牲後甚至沒有留下名字”。
北京市檔案館裏,一封泛黃的函件出現在名為“勝利烽火”的抗戰勝利80周年史料展中。
“……囑將趙登禹、佟麟閣、張自忠三先烈,列入本市街道名稱,冀作永久紀念。”
這封1946年9月以時任北平市長名義發給北平市臨時參議會負責人的復函,是當時全國上下轟轟烈烈紀念英烈的一個縮影。
趙登禹、佟麟閣、張自忠都經歷過長城抗戰,他們率領的29軍大刀隊曾震懾日本敵軍,鼓舞了抗戰士氣。七七事變發生後,趙登禹、佟麟閣戰死於南苑,鎮守北平的張自忠脫險後南下抗戰,最終陣亡於湖北。三位英烈戰功赫赫,在北平人民心中地位崇高。

在武漢,張自忠路、郝夢齡路等以英烈命名的道路相互毗鄰,多條英雄路通往勝利街。來源:長江日報微信公眾號
史料記載,道路改名的建議從提出到確認僅耗時約半年,當時甚至有人催促,先更換路口路牌,至於戶口、門牌等,如一時限於時間物力,可暫緩更換。
此後,鐵獅子胡同、北溝沿、南溝沿三條路分別改名為張自忠路、趙登禹路、佟麟閣路,這樣的道路名稱延續至今,還被用作學校名、地鐵站名。
“可以説,北京人因為這三條路,永遠地記住了張自忠、趙登禹、佟麟閣!”北京市檔案學會秘書長王蘭順説,老城裏幾乎每一個街巷名稱都蘊含深意,唯獨這三條是以人名來命名的。

在北京市西城區趙登禹路,市民從趙登禹將軍英雄事跡主題浮雕前走過(3月26日攝)。新華社記者 劉金海 攝
在一些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張自忠路地鐵站裏,會有市民自發在張自忠雕像前擺放花束,瞻仰先烈。但大多數時候,是那抹凝固在銅像裏決然赴死的眼神,注視着匆匆來往的過客。

這是北京張自忠路地鐵站內的張自忠雕像(8月26日攝)。新華社記者 陳鐘昊 攝
時過境遷,今天並非所有人都理解路名的深意,但不朽的路名,早已化作城市一角的日常守望。
“除了北京這三條路,還有很多抗日英雄的名字在全國各地被用作道路名稱。”王蘭順説。
哈爾濱一曼街,東北烈士紀念館裏陳列着趙一曼臨刑前寫給兒子的絕筆信。九一八事變後,趙一曼受黨組織派遣在東北領導抗日鬥爭,不幸落入敵手,受盡酷刑。她沒有等到幼童長大,生命定格在了31歲。
從一曼街出發,途經尚志大街、兆麟街、靖宇街,便可抵達松花江畔。傍晚的“江沿兒”,滿是嬉戲的孩童。趙一曼、趙尚志、李兆麟、楊靖宇……年輕的東北抗聯戰士血洗白山黑水,他們的名字,如今串聯起“爾濱”最熱鬧、最深情的街市。

在位於哈爾濱市南崗區一曼街上的一曼公園內,市民在趙一曼塑像旁休閒。新華社記者謝劍飛攝
在湖南醴陵,左權路連通南北;在河南商城,趙崇德大道橫貫東西。一位是抗戰期間八路軍犧牲的最高將領,一位是在夜襲陽明堡戰鬥中犧牲的英雄營長。兩位將士血濺太行,多年後,他們的名字回歸故里。
抗戰的勝利,不僅是河山光復,更是精神重塑。以英烈的名字命名道路,就是為了讓他們被後人永遠記住。戰後,人們與過往的苦難作別,但依舊希冀遠去的英雄留下名字,和他們一起見證新的生活。
二
電影《南京照相館》片尾裏,戰火中殘破的南京城與今日繁華的南京街景在照片裏重合。如此,每一條路都與英雄相逢。
沿着北京復興門內大街,行至民族文化宮,向南拐便能鑽進窄窄的佟麟閣路。在車水馬龍的映襯下,路口處的街心花園安然靜好。

市民在北京市西城區佟麟閣路騎行(3月30日攝)。新華社記者 劉金海 攝
市民三三兩兩坐在花園的長椅上,稍一抬頭可瞥見草叢裏的雕塑。那是一個巨大的“懷錶”,表盤上方鑄刻“1937.7.28”,表針指向14時30分——佟麟閣在這一刻殉國。
2015年抗戰勝利70周年時,紀念佟麟閣、趙登禹的雕塑分別在佟麟閣路、趙登禹路落成,兩條路的名字從此有了具象的注腳。
其實,大多數英雄之路,並未留下一個具象的名字。它們嵌入時間的褶皺,隱匿在人間煙火裏。
對於盧溝橋村村民鄭增民來説,他走過的英雄之路是家門口那段不足百米的橋西街。
七七事變發生時,鄭增民的父親鄭福來僅6歲,他目睹了發生在家門口的激烈戰鬥:日軍的炮彈就落在橋西街對面的岱王廟附近,中國軍人奮起反抗,死傷慘重。
橋西街連接着盧溝橋和宛平城,從作戰圖上看,這裡是部分中國軍人集結、反攻的必經之路。盧溝橋失陷後,日本人強行佔領了村莊。
在炮擊中驚醒,在抵抗中陣亡,在危難中奔走。鄭福來回憶,逃命路上,他看到樹林裏躺滿了犧牲的戰士,中國守軍許下的“與橋共存亡”誓言並非妄語。
這樣的記憶不知被鄭福來講了多少次。70多年來,曾任新中國成立後盧溝橋鎮首任鎮長的他,堅持在盧溝橋上為游客義務講解親身經歷的抗戰史,直至年逾九旬。“苦難的歷史一直印在我的腦子裏,我活一天就要講一天”,鄭福來説到做到。
一年前,這位因為畢生堅守被評為“時代楷模”的老人在七七事變紀念日前夕與世長辭。父親給兒子留下這樣的背影:他又拄着拐杖,順着橋西街走上盧溝橋。
鄭增民説,父親出生於九一八事變發生那年,6歲在家門口親歷七七事變,18歲搭着火車去天安門廣場參加開國大典。想到這些,他便真正讀懂了父親。
橋西街、盧溝橋、宛平城,這是英雄的路,也是父輩的路,如今也成為自己的路。
父親去世後,鄭增民繼承遺志,和女兒鄭然一起繼續講述盧溝橋的故事。前不久,鄭然作為北京市“偉大抗戰精神”百姓宣講團的成員,走進了抗戰紀念館、機關、校園、企業、社區等地。這位“90後”坦言:“講得次數越多,越能理解爺爺的用意。”
有人守着家門口的那條路,也有人把路守成了家。

位於上海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西側的道路被命名為“晉元路”。新華社記者方喆攝
“等我幹不動了,就讓園子裏的樹陪馬司令走下去!”在山東莘縣,獨臂守陵人蔡恩坤守護八路軍回民支隊戰將馬本齋烈士墓40年之久。一把掃帚,從黑髮掃到白髮。
在北京昌平,志願者楊國慶堅持每年除夕到南口戰役抗戰將士墓前祭祀。一盤餃子,從滾燙吃到溫涼。
從檔案館到烈士墓,從前線陣地到無名山野,這些年,一代代人為烈士祭奠、守墓、入殮、尋親、口述的故事不斷被我們聽見,對英雄的追尋還在繼續。
對更多人來説,追尋英雄並不一定要在某個特定的時空。
在鬧市口大街的那家咖啡廳裏,年輕的咖啡師劉佳祺耐心地裝點那塊被叫做“山河無恙”的甜點。甜點的造型是一塊充滿褶皺的山石,石頭縫裏,“長”出了中國國旗的五顆星。劉佳祺告訴記者,甜點的名稱源於這幾年廣為流傳的歌曲《如願》。
午後,幾名在金融街上班的白領散步至此,在這間粉刷着革命年代口號的懷舊主題咖啡廳裏,他們談論着最近上新的美食和電影。
附近的電影院,正在上映着口碑不錯的《南京照相館》。
一條廣為流傳的影評這樣寫道:當觀眾走齣電影院,看到如今城市裏的萬家燈火、車水馬龍,就是這部電影最好的“彩蛋”。
每一個如願的生活片段,何嘗不是與英雄相逢的路口。
三
為紀念革命烈士陳延年、陳喬年而命名的“延喬路”,如今成了青年人爭相打卡的網紅路。這條路雖短,但路的盡頭是“繁華大道”。

這是8月26日拍攝的北京張自忠路一景。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陳鐘昊攝
英雄並不只屬於歷史。
北京復興路上,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珍藏着一塊路牌。在三千多公里外的新疆和田,這條被命名為“問勇路”的街道上,擺放着寄託哀思的鮮花。
2020年6月,在加勒萬河谷衝突事件中,曾寫下“清澈的愛,只為中國”的18歲戍邊戰士陳祥榕壯烈犧牲。部隊問陳祥榕的母親姚久穗需要什麼幫助,她回答:“我只想知道我兒子在戰鬥的時候勇不勇敢?”
80多年前,也有一位“問勇”的母親。
抗戰爆發後,北京密雲一位名叫鄧玉芬的母親,受到八路軍的感召,把丈夫和5個孩子送上前線,他們全部戰死沙場。
鄧玉芬最終盼來了勝利。去世前,她對鄉親們説:“把我埋在大路邊,我要看著孩子們回來。”
兩條路,兩個時代,連接起跨越生死的母子情,也連接起穿越時空的英雄魂。
今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80周年。北京宛平城內,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為了民族解放與世界和平》主題展覽累計接待人數突破40萬。
走進紀念館,人們最先看到的是一面巨大的“血肉長城”浮雕墻。浮雕裏的戰士們手持刀槍,與身邊的農民、婦女、兒童、老人等緊緊相依,所有人目視前方,神情堅毅。這與天安門廣場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浮雕異曲同工,浮雕中的人物身份各異,卻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人民。
“在這場救亡圖存的偉大鬥爭中,中華兒女為中華民族獨立和自由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母親送兒打日寇,妻子送郎上戰場,男女老少齊動員。”
史料記載,日本投降那天,人民涌向街頭,素不相識的人們互相擁抱,慶祝的火把連成長龍。在日本投降三日後,豐子愷畫下《勝利之夜》:暖黃色的吊燈下,一家四口面帶悅色,父親把幼童高高舉過頭頂,地上的小貓靜靜地端詳着一切。
天空重現光亮,家戶重回安寧,這無疑是人民的勝利。
在武漢江岸,為紀念這場偉大的勝利,一條被五國租界切割成六段的街道被重新合併,命名為勝利街。這座英雄之城,地下埋葬着從忻口戰役沙場上運回的郝夢齡烈士遺骸,空中回蕩着在武漢空戰中勇撞日本戰機的陳懷民烈士英魂。他們的名字和其他英烈一道,化作江城的路,匯入與長江並行的勝利街。
2025年春節聯歡晚會武漢分會場中,奔跑的群眾從張自忠路、郝夢齡路、陳懷民路出發,在勝利街匯聚,之後奔向“一橋飛架南北”的武漢長江大橋,奔向“追光逐芯”的中國光谷。
這條路,跨越百年,只爭朝夕。
“每一步都不容易!”家住北京佟麟閣路旁新文化街社區的83歲退伍老兵林家興發出感嘆。
1949年的開國大典,參與閱兵的飛行編隊只有17架飛機,由於飛機不夠,飛行編隊不得不再飛一圈。
新中國成立後,林家興投身人民空軍建設。此刻,他無比期盼即將到來的九三閱兵,期盼空中梯隊飛過長安街的上空。
千萬條路中,長安街是最能引發中國人共鳴的那一條。這條“神州第一街”上,處處響起人民英雄的回聲,處處留下民族奮進的腳步。

北京張自忠路一景。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陳鐘昊攝
天安門前的五四怒吼,昭示着中華民族的奮起抗爭掀開了新的一頁;
天安門城樓上的開國大典,見證着一個民族重新站立的光輝起點;
京西賓館裏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熱烈掌聲,奏響了改革開放的序章;
慶祝中國共産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時代強音,引領中國人民踏上實現第二個百年奮鬥目標新征程……
如今,長安街已從人們熟知的“十里長街”延伸為“&&長街”,它連接起首都的新地標:西邊的首鋼園已兌現“雙奧”夢想,東邊拔地而起的北京城市副中心正將“千年大計”的藍圖築成現實。
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紀念活動即將舉行,參加過抗戰的老戰士、老同志、老民兵、地方支前模範代表和抗戰烈士遺屬代表將到天安門現場觀禮。
英雄的部隊又將走上這條英雄的道路,勝利的民族必將走向復興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