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麼説殘疾人做不好湖筆?”范玲英一口氣憋在心裏好多年。
毛筆是溫柔詩意的,可在范玲英手裏,最軟的毛卻成了最利的劍。在她指尖握住筆桿的瞬間,蓬鬆柔軟的羊毛似被注入筋骨,有了劃破多舛命運的鋒芒。
從“探路者”到“領頭雁”再到“同路人”,范玲英和她的工友們在生命溝壑裏,把殘缺活成獨特的棱角,每一次的堅持,都是對“生命可敬”的動人詮釋。
范玲英展示福來運轉十二生肖湖筆。受訪者供圖
毫毛雖軟,以柔克剛
筆毫柔軟卻不見飄弱,筆鋒轉折處滿是鐵畫銀鉤的力道。
江南,這片被詩畫浸潤的土地,孕育了中國書房裏精緻的雅物——湖筆。在浙江的水墨湖州,時光在一支支筆鋒間靜靜流淌。
范玲英出生於湖筆世家。50多年前,3歲的她因一場高燒落下肢體殘疾,左腿永遠失去了正常行走的能力。
一直被當成男孩子養,范玲英小時候“很頑皮”,哪怕走路再不方便,依然上樹摘果子、下河捉泥鰍,“雖然慢了點,還是很喜歡和大家一起玩”。慢慢長大,范玲英卻漸漸沉默,水靈靈的眼眸裏流露着自卑與倔強。
因為沒法去路途較遠的實驗室,范玲英在高中時選擇輟學。但她最初並不想成為制筆人,記憶裏的童年浸潤着淡淡墨香和羊毛膻味,從小看到大的制筆“苦得沒邊”。
17歲那年,她跑到水泥廠做牛皮紙袋,憑藉着韌勁兩個月成為車間第一。到總部開始學着管理車間時,她卻被父親范娜寶叫了回來——“玲英,人就像這筆尖的毫。每一根被選中的筆毫,並不是因為完美,而是因為最合適。”
這句話,成了她人生的轉折。那一刻,范玲英忽然明白:命運給予她的不是殘缺,而是一次特別的揀選。憋着一股勁兒的她,扛起了家族制筆技藝傳承的大旗。只是她還沒有意識到,這看似柔軟的毛筆,將為她劃破命運的黑暗。
不學全套流程就管不了廠,不懂技術也無法規範工人,她開始從頭學做湖筆。128道工序,對行動不便的她而言,每一步都是挑戰。
秦峰湖筆廠製作的湖筆。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婧宇攝
筆是“文房四寶”之首。從選料開始,於千萬中只取一毫,毫毛間的比拼,成就了湖穎之技甲天下。當筆鋒在宣紙上揮灑,流暢的線條裏,藏着制筆人幾十年間練就的手上分寸,這是機器永遠無法體現的生命質感。
“水盆”是製作湖筆的第一道工序,需要終日坐在水盆前,一雙手在清水中反復梳理、揀選毫毛。駕輕就熟的范玲英,指尖輕捻羊毛,細緻地用牛角梳剔除雜質,羊毛被一根根整齊排列,形成有鋒穎的筆頭。
好的水盆師傅,憑的是眼力與耐心,牛角梳精挑細選,是對鋒穎的極致追求。范玲英飛快地挑出一根羊毛,讓徒弟們對着光線看,“這根毛的頂端是平的,沒有鋒穎,不能用”。
流程看似簡單,當年她一練就是3年。夏天滿手是瘡,指縫裏都泡爛了,一碰就鑽心地痛;冬天沒有取暖,手指在冰冷的水裏凍脹得通紅,根本捏不住羊毛,更不用説感知毛的軟硬。
既然決定要學,就要堅持學好,“真正做好一支湖筆,一定要制筆人有心領神會的悟性,全身心融入筆中。”范玲英這樣要求自己。
湖筆沒有化纖料,都是純毛料,造筆的美觀度和適用性,都出自製筆人的心意,哪個部分墊什麼毛,是否有力和諧,特別考驗認知。最初學着給毛筆打樣,范玲英在一個偏僻的廠子裏,經常不知不覺做到深夜,直到看門的老師傅提着燈籠找來才回家,“做不好就睡不着覺,會很焦慮”。
從1989年到2008年,近20個寒暑的苦練,她全面掌握了制筆技藝,並不斷打磨提升。2018年,范玲英被湖州市政府授予“工藝美術大師”稱號。
就如同她今年的獲獎作品《竹隱鋒華》,藏在溫柔裏的堅持,看似柔軟,卻在需要時迸發出穿破困境的力量,每一道筆鋒,都是汗滴與毅力打磨出的鋒芒。
在南潯區練市鎮的殘疾人之家,范玲英教殘疾人分揀羊毛。受訪者供圖
心懷空杯,包容聚氣
筆桿中空,才能容得下不同的聲音、接納多樣的境遇,在兼容並蓄中匯聚力量。
“你為什麼把廠子交給小女兒,她能帶着這麼多工人活下去嗎?”父親把凝聚一輩子心血的湖筆廠,正式交給范玲英後,身邊卻有不少人這樣問。
當時的湖筆廠在旺季有100多名員工。那時預防脊髓灰質炎的糖丸疫苗還沒有普及,農村有不少孩子因此落下殘疾,家長們也上門來,給孩子求一條生路。
范娜寶很樂意幫助,也借此減輕對女兒的愧疚。
這些孩子雖然肢體殘疾,但經過系統訓練,都能勝任基本的操作,每月還有些收入,不僅緩解了家庭經濟壓力,更是給他們父母的一份寬慰。
面對質疑,范娜寶斬釘截鐵地支持女兒:“讓她去做,要相信她!”私下裏,范娜寶還鄭重地説:“給你的不單是這個廠,殘疾人的這份事業,你也一定要做下去!”
每每提到父親的囑託,范玲英總會聲音哽咽,眼圈發紅,閃着淚光。
“我知道的。”范玲英的回答雖然樸實,但卻如同烙進了骨髓,成為她後半生的奮鬥目標。
因為懂殘疾人的苦,她用柔弱的身軀劈開市場的荊棘,更為同路人撐起一片晴空,讓每一份殘缺都綻放出奮鬥的光芒。
只一門心思做筆,不去了解市場根本行不通。雖然腿腳不便,但無論市場大小,范玲英都堅持去跑。做過水盆工,她知道如何滿足書法寫作的需求,每研發出一款新筆,她總熱情地請書法愛好者試寫,在筆走龍蛇間聽他們説“哪軟了哪硬了,哪偏鋒哪聚鋒”。
湖筆的傳統特點比較濃重,適合寫大字。有人提出,能不能做一款既能寫大字也能寫小字的筆?不放過每一次創新的可能,范玲英又開始廢寢忘食地琢磨,嘗試着各種長短粗細的毫毛配比,但效果總不理想。
“有沒有試羊鬍子,還有羊尾巴、羊腳掌的毛呢?”薑還是老的辣,做了一輩子毛筆的范娜寶一句提醒,讓她如獲至寶。一點點毫毛間的改進後,一款下腹有力、筆力遒勁的筆誕生了。雖然是羊毫,但是落筆銀鉤蠆尾般的線條,讓眾多書法愛好者如獲至寶。
現在的秦峰湖筆廠甚至可以根據個人喜好私人定制毛筆。
但獲得市場認可從來不是坦途。早年間,范玲英帶着秦峰湖筆去參加博覽會,熱情地向人推薦“這是殘疾人做的筆”。
“殘疾人能做好毛筆嗎?”一些人的冷言奚落讓她淚水奪眶而出。“殘疾人就不能制筆嗎?你們真是太不了解了!”雖然內心憤憤不平,但此後3年都不敢再提。
雖然有了廠長身份加持,但出去和人打交道還是很自卑,她坦言自己“放不開,很緊張”。為了整個廠子的生存,她依然鼓起勇氣不停地跑文房四寶博覽會推銷産品。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次展會上,一位老先生不怎麼和人交流,只是安靜地試筆寫字。試了好多支筆,直到秦峰的展&,説“這支筆很好寫,你們怎麼做出來的?”
范玲英眼睛一亮,“懂我的人來了!”當場老先生就定了150支,之後每年都定不少貨。後來才得知他是中央美院的一位老師,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地,秦峰湖筆聲名鵲起。
成功的喜悅伴隨着秦峰湖筆廠的每一個人,總算有人看到了他們的努力。以極致匠心打磨每一支筆,從選毫到雕刻,從結頭到裝套,無一不精。“秦峰”牌湖筆在她和工友們的努力下,也已成為行業標杆,年産值240余萬元,獲評“浙江省老字號”“湖州市名牌産品”等榮譽。
范玲英在深圳博覽會推銷善璉湖筆。受訪者供圖
落筆無悔,勇於擔責
書法沒有橡皮擦,一筆落紙便成定局。謹慎決策後,是勇於擔責的堅定。
范娜寶早年經營筆廠時,高峰時期100多名員工中,一半以上是殘疾人。
現在廠裏還有不少六七十歲的殘疾人,都跟着老廠一路走來。他們教出來的學徒,有的嫁到外地,有的自己創業賺錢,也有不少人又帶了殘疾人徒弟,可謂有苦有累也有樂。
今年75歲的蔡發強,聲音洪亮,皮膚被曬成健康的小麥色,滿臉洋溢着笑容。他剛吃過午飯,順路來范玲英這裡轉轉,“我還要去跑戶,忙得很!”
如果不提過去,誰也看不出這個年逾古稀依然活力滿滿的老人,曾經差點活不下去。20多年前的一場車禍,讓他成了重度殘疾。頂梁柱倒下了,一家人沒了收入來源,“那時覺得天都塌了。”老蔡回憶。
沉寂了一年多,在周圍人的推薦下,他抱着試試的心態&&了范玲英。面對一隻手一隻腳不能動的老蔡,范玲英建議他從選毛開始。但幹了一個多月,老蔡卻苦着臉想放棄,説看著這些羊毛,自己“快瘋了”,要分清楚30多個等級的羊毛,對於他來説實在太難。
范玲英深知這次受挫後,老蔡很可能從此一蹶不振。她不斷鼓勵:“我們可以先從毛的長短粗細開始分類,只要不停下,總會有成就。”她手把手教、一次次鼓勵、一遍遍示範,老蔡臉上漸漸有了笑容。本就很聰明,沉下心來鑽研後,老蔡精通了分類技巧。
“現在不僅成立了毛筆加工點,我還創業賣羊毛!”羊毛品質不同,價格差異較大,一斤價格從幾十塊到幾千塊都有。老蔡對自己的業績十分滿意。如今,他的兩個兒子都買了房,日子過得很愜意,談到收入總是笑瞇瞇的特別謙虛,“吃吃用用總還是有的”。
她接過父親的擔子,不僅延續父親招收殘疾人員工的傳統,更用心為他們設計適合的崗位:手指靈活但行動不便的,安排裝套、擇筆等坐崗工作;能輕度活動的,教他們水盆、結頭等工序。在她看來,給殘疾人工作的機會,不僅是一份收入,更是一份生命的尊嚴和希望。
秦峰的工人有的聽力障礙,有的精神狀態不穩定,但最困難的時候,范玲英也沒有放棄,“哪怕粗茶淡飯,有我一碗飯就有她們的”。
生産車間裏,一道陽光下,68歲的姚奶奶在專心擇筆。30多歲時,3歲的幼子不幸夭折,巨大的打擊下她出現了精神問題,日常都無法自理,更別提照料一家老小的生活。
得知這個情況,哪怕不能為廠裏幹活,范玲英同樣將她的一大家子“請”過來,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都在一起。樸實的青菜米飯,成了姚奶奶這一生最溫暖的記憶。
在日復一日的關愛中,姚奶奶逐漸恢復正常,如今兒女雙全,生活幸福。
做套筆工序的獨居老人蔡大爺,已經在廠子裏52年。因為有癲癇病史,范玲英對他格外上心,一般都有至少兩名工友在蔡大爺身邊,萬一癲癇發作能及時發現。
助殘之路並非一帆風順。有一段時間,由於部分員工手腳不夠靈活,粘合不及時導致出現筆頭脫落等問題,發往各地的貨被大量退回。
“十幾萬的貨被退回來,都不敢和員工説,工資自己咬牙墊着。”那幾年,范玲英承受着巨大壓力和經濟損失,但她從未苛責員工,而是耐心分解工序,一遍遍示範。“他們比我更難,我不能辜負他們的信任。”最終,質量問題順利解決,秦峰的湖筆重新獲得了市場認可。
2016年,范玲英創辦湖州市南潯區殘疾人湖筆文化創業孵化中心,與浙江特殊教育職業學院、湖州聾啞學校等機構深度合作,為不同身體狀況的學員“量身定制”培訓方案。
范玲英還帶領團隊開展“上門授藝”服務,60余名殘障人士足不出戶就能掌握制筆技藝,在照顧家庭的同時也能增加收入,重拾生活的尊嚴。2024年,孵化中心榮獲國家級“美麗工坊”稱號,成為照亮殘疾女性前行路上的一盞明燈。截至目前,共舉辦培訓100余場次,培訓殘疾人1000餘人,其中殘疾婦女430餘人。
今年74歲蔡大媽正在揀選羊毛,她是一位聽障人士。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婧宇攝
筆桿堅直,守正立身
柔軟的筆頭,需強有力的筆桿,萬千毫毛才能擰成一股勁,擁有力透紙背的鋒芒。
“你看這光潤的木桿,不彎不折,只是最樸素的‘直’。”范玲英捏着一支筆桿説,身邊擠擠挨挨的毛筆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無論何時都要守得住本心、站得穩腳跟。
當下的毛筆市場在不斷萎縮,這是不爭的事實。毛筆在實用書寫領域被硬筆完全取代,在藝術創作領域又面臨數字繪畫工具的衝擊,毛筆消費也主要依賴書法愛好者這一相對狹窄的群體。
面對這些不容回避的挑戰,范玲英凝心守正、創新破局。她拓展“線下展銷+線上營銷”,直播最高峰有2萬人的瀏覽量,每場成交額有三五千元。
范玲英不斷開發新産品,十二生肖系列、故宮文創聯名系列等,讓古老的湖筆煥發新生。2024年,她帶着秦峰湖筆參加中法建交60周年文創作品展,向世界展現了中國殘疾匠人的非凡技藝。今年4月,她還帶着兩位殘疾女工參加了在北京故宮文創融合館舉行的殘疾人手工藝品展。
無論業務如何拓展,范玲英和她的工人們的感情始終不變。每到逢年過節,她總會特意騰出時間,探望周邊20多戶殘疾人家庭。現在臨近中秋,范玲英已經給大家準備好了月餅。這一習慣,她已默默堅持了近二十載。
“總要見見面的,不然心裏總惦記。”樸實的話語背後,是二十年如一日的溫暖守候,更是一份如親人般的陪伴與傾聽。“殘疾人需要的不僅是物質,更希望有人能坐下來,聽他們説説話,給一點理解和鼓勵。”范玲英説。
已年過五旬,范玲英的身影每日依舊準時出現在制筆車間。制筆36年,她曾經脆弱的心,有了柔軟毫毛織成的堅硬鎧甲。陽光透過窗欞,輕輕落在指尖,筆鋒的穎光在光影裏慢慢暈開,湖筆有了歲月的柔軟,有了生命的溫度,更有了乘風破浪的力量。
她的身後,是數百個因一支湖筆而重獲光亮的殘疾人夥伴:有人握着這支筆,走出了創業的路,成為給別人遮風擋雨的“老闆”;有人把制筆的手藝磨得精透,成了車間裏離不開的骨幹;還有人第一次捧着掙來的薪水時,紅着眼眶説“終於靠自己贏回了尊重”。
“其實我們是在互相成就。”她説話時,眼角彎起溫暖的弧度,目光緩緩劃過車間每個角落,像是在看一個慢慢長大的孩子,“看著曾經把頭埋得低低的夥伴們,一天天把腰桿挺起來;看著他們用自己的雙手,一筆一畫寫出有尊嚴的日子——這就是我心裏最踏實、最滿足的幸福”。
一支筆,一顆心,范玲英和工友們用柔軟的羊毫填平命運的溝壑,把無數平凡的日子,織成滿是希望的模樣。(記者劉婧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