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先生疏格律,行雲流水見高風-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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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7/11

12:44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經典引讀

莫道先生疏格律,行雲流水見高風

從《念奴嬌·赤壁懷古》看蘇東坡詞的藝術特色

2025-07-11 12:44:02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1版 經典引讀

  葉嘉瑩講授

  陸有富整理 於家慧審校

  《念奴嬌·赤壁懷古》有一點應該注意——一首詞整個結構的進行。我在講詞的時候,沒有把結構當作重點來講説,因為我們從溫韋馮李的五代小詞講起,它所掌握的是感發的本質。最重要的一點,是感發一定有一個進行的線索。

  拿最重視感發的李后主來説:“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直向前推,推到“人生長恨水長東”。李后主的另一首詞説:“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是兩兩相對的對舉,一個是永恒的,一個是短暫的;一個是永恒的,一個是無常的。兩兩對比,然後推到最後,“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或者節節向前進行,或者兩兩相對進行,有感發進行的線索。

  任何一種感發,你的感情和思想,一定有活動的痕跡。所以雖然是小令,也有感發進行的線索,不過在外表上不是很明顯。篇幅拉長以後,到了長調,不只是內容的感發有線索,而且外表的形式上,像走路的痕跡一樣,一定也有一個進行的痕跡。

  蘇東坡寫了不少長調詞。把長調篇幅拓展的作者是柳永,把長調內容拓展的作者就是蘇東坡。蘇東坡的長調詞進行的程序,跟柳永不完全一樣。長調不能像小令只講一個感發的重點,非要把它推延下去不可,怎麼樣推延下去?柳永的辦法,跟蘇東坡是不一樣的。

柳永、蘇軾對長調詞的拓展

  柳永《夜半樂》:“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柳永詞的進行線索,是時間跟空間的進展,是直線的、順行的。從他剛剛上船開始,柳永會用“領字”,每一個領字就帶你向前進一步。他説坐船乘興離開江渚,“渡萬壑千岩,越溪深處”,“渡”字是一個“領字”,“渡”過這個空間就一直向前進了。“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他所寫的是沿途的景物,一個接着一個;他渡過了萬壑千岩,渡過了越溪深處,當風漸漸地平定了,水中的波浪、怒濤平定了,看到山上的“樵風乍起”,又聽到“商旅相呼”,有商人跟旅客彼此打招呼。他把船帆張開,“畫船”就“翩翩”經過了南浦。“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他寫沿途所見的景物,都是很有層次的,看到酒樓上的酒旗,看到一個小村莊,看見幾行經霜的有紅葉的樹,這裡是向前進行的。柳永的詞經常是如此,你可以把它歸納出來。

  可是,柳永詞的內容,常常有兩個主題,一個就是寫羈旅。我們也説過,他有悲秋的傳統,常常是跟他的羈旅結合起來的,寫他在旅途上所看見的秋天的景物,有一種生命凋殘的悲慨。而他的詞,總是最後一段,從羈旅寫到相思懷人,而相思有的時候是與傷春的相思懷念的傳統結合在一起的,所以柳永的詞,很分明就是寫羈旅,寫自己事業無成的悲慨。懷人是相思、懷念的感情,而他旅途的進行,是按照沿途景物的層次。他寫到懷人的時候呢?他説:“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後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繡閣是女孩子住的地方,他説我在旅途上想到,我那麼輕易地就離開了“繡閣”,離開了所愛的女孩子;而自己像水浪上的浮萍,到處漂泊,難以停留下來。他説他嘆息以後再見面的約會,雖然叮嚀囑咐,説將來一定要見面,可是到底有什麼憑據?哪一天才能見面?一點兒把握也沒有。所以“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他説,我這種離別相思的懷念,是滿懷的、悽慘的哀愁,他説我在這裡含恨、遺恨,“歲晚”快要過年了,而我不能夠回去跟我所愛的人在一起。而這種含恨,是空,是徒然的,沒有辦法補救,我還是不能回去;所以我“凝淚眼,杳杳神京路”,含着淚,用眼睛凝望,“杳杳”那麼遙遠的神京的道路,“神京”就是首都。他所懷念的女孩子是在首都的,是“杳杳神京路”,而不能夠見到,所以“斷鴻聲遠長天暮”,只有天上失群的鴻雁,因為鴻雁在天上飛,都是排成一行的,而有一隻雁失去同伴而離群了,是“斷鴻”,“斷”是跟同伴斷絕了、分離了。“斷鴻聲遠”,一隻悲哀的孤鴻,叫聲從高遠的天上傳下來,而你看到那麼遙遠的天空,慢慢地遲暮了。

  柳永的詞我曾經説過,有悲秋的傳統,還説過他常常表現登高望遠的感慨的傳統。柳永在寫登高望遠的時候,是在一首詞的開端來寫,“對瀟瀟暮雨灑江天”,開端就是高遠;有時候,他是到結尾歸結到高遠,像“斷鴻聲遠長天暮”。有人批評柳永的詞,説他雖然寫了很多表面上看起來是男女相思、懷念的詞,認為他寫得很淺俗,可是他常常有一兩個字,如同“畫龍點睛,破壁飛去”。中國古時候有一個傳説,説有一個人很會畫龍,但不肯畫龍的眼睛。人家問他,為什麼不畫眼睛?他説,我如果畫了眼睛,龍就會活起來。果然,他畫上眼睛,墻上畫的那條龍就把墻掙破了,破壁飛去。眼睛是最能代表你的精神的,我們説眼睛是靈魂的窗子。孟子説“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不只是説你內心保存什麼,而是説你可以察看到什麼。這個“存”,有時候是“存問”的意思。如果要查考一個人內心的所有,沒有比從他的眼睛看起來更好的。“良”,是好;“莫良”,沒有比那個更好的。其實,不只是人的眼睛表現出來,動物的眼睛也表現出來。杜甫説:“門外鸕鶿去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他説有一隻鸕鶿鳥,很多天前它飛走了,我都看不見它。後來有一天,我在沙灘岸邊看見一隻鸕鶿,它的眼睛“相猜”,用猜疑的眼光來看我,它不是用相信的眼光來看我。所以,人讚美柳永的詞,説“畫龍點睛,破壁飛去”,就是説柳永也許前面一大段詞,都是很平常的敘述,一步一個蹤跡,很平穩、穩健地寫下來,一句“斷鴻聲遠長天暮”就飛起來了,而且那種在高遠、空闊之中的,寂寞、孤獨、落空的感慨,都在這一首詞中流露出來了。這是柳永的詞。

  中國詞的擴展,就是從短小篇幅的小令,擴展成比較長的長調慢詞。柳永詞的擴展,是他在詞的結構的進行這一方面。他常常用一些“領字”,比如説“漸”,或者是“看”,或者是“當”。所以層次的進行、轉折很清楚,都用文字表現出來了。他用文字表現了感情、思想的進行,而且敘述也是很明白的。比如説,他如果寫風景,時間、空間,經過什麼地方,都是有層次的。他常常是上半闋寫羈旅的旅客,後半闋寫閨中的思婦,層次很分明的。

  蘇東坡的詞的結構,不像柳永的詞那樣線索分明。蘇東坡的詞把古今,把人事、大自然的風景,把歷史、歷史上的人物跟他自己,都用一種突然的“拍合”拍在一起。我們常常説“一拍即合”,兩個忽然間一相遇,自然就合在一起了。

  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沒有文字上的痕跡,而把兩個事物突然之間結合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大江東去”,這是大自然的景物;“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是人事、歷史;“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這是大自然;“江山如畫”,馬上就折回來説“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是歷史;“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回到他自己。所以他的自然,完全是一種精神和感情上的運行,而在文字上轉折的痕跡看起來,他一方面好像是很突然,可是一方面,也是很自然地就銜接在一起了。精神的運行,超逸豪放的魄力,可以把古代跟現代,大自然跟人事,歷史跟自己,都用他的精神一下子就結合在一起了。這是蘇東坡的詞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特色。

“人生如夢”的史感與曠達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蘇東坡在詞裏,有好幾個地方,都提到“人生如夢”的感覺。他另外一首詞《永遇樂》,和《念奴嬌·赤壁懷古》是一個很好的對比。一開頭寫“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滔滔滾滾、浩氣逸懷,寫得非常豪放;可是你看《永遇樂》,“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寫得非常細緻。我還要特別提醒你們念幾個字,我念“曲港跳(tiāo)魚”,沒有念“曲港跳(tiào)魚”。因為詩跟詞,中國的韻文是有一種聲音的音調的節奏的美,所以念詩和念詞的時候,你對它的平仄聲,一定要掌握得很好,才能夠把音律的美傳達出來。這個“跳”字,在古詩詞裏做動詞用的時候,都是念“跳(tiāo)”。“跳(tiào)魚”,不好聽,聲律上不對。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現在他已經説了一個“夢”字了,是“黯黯夢雲驚斷”。下半首是:“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蘇東坡有幾個特色,他喜歡説“人生如夢”。《永遇樂》這一首詞也説“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他又説了一個“如夢”,他把人生看成“如夢”。我們從五代的詞講下來,説馮正中的特色,是有一種執着的熱情;歐陽修的特色,是有一種遣玩的逸興;蘇東坡的特色,是有一種曠達的襟懷。造成他曠達襟懷的原因,我們講了蘇東坡的生平,他在外邊不但是屢次被貶官,而且曾經被關在御史&的監獄之中,幾乎被處死了,而他經過這麼多人生的挫折患難,他寫的詞浩氣逸懷。一個詩人的作品風格,常常是他自己做人的思想感情、人格流露。蘇東坡在挫折患難之中,為什麼能夠有這種曠達的襟懷?是幾種原因造成的。

  一個是他的史感,就是歷史感。如果把所有的災難都加在一個人的身上,那麼擔負就太沉重了,他説這種不幸的災難,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千古以來多少人共同有的。而且,一個人的得失成敗,一個時代的盛衰興亡,自古而然,從古以來就是如此的。所以一個是他的史感,一個是他的曠觀。他經過九死一生,從御史&的監獄放出來,貶到黃州去做團練副使,像這首“大江東去”,是他在黃州作的;他還另外有一篇很有名的作品《前赤壁賦》,也是在黃州寫的。《前赤壁賦》裏他曾經説過這樣兩句:“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他説你要看宇宙的變化,那麼天地之間不曾有一瞬之間的不變。宇宙一直在變,我們現在説話的時候,天下已經變了很多了,草木的花比剛才開得更多了一點了,或者黑板更陳舊了。那麼我們的人,或者你們更大了,或者我更老了,總而言之,什麼都是在變的,所以“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可是你要從天地不變的來看,那萬物與我都是無窮的。宇宙之間,春夏秋冬的運行、歷史朝代的興衰,有些事情是亙古長存而不變的。《前赤壁賦》還説,你如果總是計較得失,你的煩惱很多。

  不但是《前赤壁賦》上這樣説,《超然&記》也表現過他這種對人生的看法。他説,如果你要換一種眼光,不要讓這個“物”把你籠罩了,而你超然在物的得失之上,那麼你的胸懷就曠達了。怎麼樣造成這種曠達的襟懷?怎麼樣把得失利害放一步,能夠看得開?因為你知道,凡是你所得的也都是短暫的。人生如夢,就是説你的得失、一切,都是一種短暫的假象。有人看到了這一點以後,就以為這就是消極了。人在挫折患難之中,有的人一下子被擊倒了,就變成消極;有的人不甘於被擊倒,就成一種反作用的力量,反擊以後,不肯再遵守正當的道理,而走向一種偏狹、橫逆的道路了,是自己走向滅亡的。這都不是一種很好的反應。那麼,人生在憂愁、挫折、不幸的患難之中,怎麼樣去反應?你要認識人生有些假象,有些屬於外物的得失利害,不要完全被它籠罩,不要完全讓你自己的心靈、精神、感情,都屈服在那一點點的外物得失利害的斤斤計較之中,人生一定有比這個更有價值的東西。能夠在挫折患難之中“有以自處”的,有辦法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在中國的歷史上,這樣的詩人不多,屈原還跳了汨羅江自殺了。你看李商隱説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都是自己沒有掙脫出來,沒有辦法“自處”的。

陶淵明與蘇東坡的共通之處

  “人生如夢”,你不要就看外表這一句俗話,有些人説“人生如夢”,沒有這種同等的認識。有這種認識的,有一個人,陶淵明。陶淵明説:“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陶淵明的詩裏,表現了很多他對人生的看法,蘇東坡受了陶淵明很大的影響。蘇東坡曾經和陶詩,陶淵明用什麼樣的題目、體裁,蘇東坡用同樣的體裁、題目寫了很多首詩。陶淵明好的詩,他都和過了。蘇東坡被貶在黃州的時候,有時候困乏,糧食不夠吃,有人替他請求了一片地,就在一片山坡上,所以他號為“東坡居士”,親自在那裏開墾、耕種。

  陶淵明有一組詩,題目叫做《飲酒詩》,一共20首,從很多種不同的角度,談到人生問題。除了第一首詩談到過飲酒以外,後面很多首詩,根本沒有談到飲酒。

  陶淵明的詩裏有幾組詩,每一組詩都有集中的主題和思想。比如説,陶淵明的雜詩,都是寫盛衰易代之間的感慨;而《飲酒詩》所考慮的,是“仕隱”的問題,就是出去做官還是回去隱居的問題。他不是只單純考慮了“仕隱”,而是什麼讓你選擇了“仕”和“隱”?是你對於人生的看法,使你做成了這種決定。為什麼對人生有這種看法?陶淵明《飲酒詩》的第一首詩是這樣寫的:“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衰亡和興盛,沒有一定的所在,不是説你一定興盛,他一定敗亡;或者你一定敗亡,他一定興盛。或者你今天敗亡就註定了永遠敗亡,他今天興盛就註定了永遠興盛,不是如此的,世事是變化的。更妙的一句是“彼此更共之”,衰中有榮,榮中有衰。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不要把自己的得失看得很重,得中就有失,失中也有得,天下必然就是如此的。

  萬事萬物,無論你遭遇的是好的壞的,你都能夠得到好處,只要你衷心有一個真正追求的理想、持守,不管什麼東西加在你的身上,它只能夠鍛煉你,只能夠真的造就你。我們説“造就”和“鍛煉”,而且天下沒有不“失”就能夠“得”的,沒有不放棄就能夠獲得的,所以得失之中是很難説的,是你自己怎麼樣造就、鍛煉、成全你自己。而你一定要有這種明白的覺醒和曠達的看法,失敗才能夠造就你,不然的話,失敗就只能夠毀滅你,所以他説“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大自然的變化、人世的變化、歷史的變化,跟他自己的變化都結合起來,就能夠從得失利害的、被外物籠罩的小圈子裏跳出來,因為你有一種哲理的、歷史的看法,所以你就站在它的上面,不是被它籠罩、局限起來了,所以説“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你一定要知道“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才不會對眼前的得失計較得這樣厲害,知道這實在是不足道的一件事情,這些東西都是會毀滅的,你自己完成你自己,這才是重要的事,而不是被外物壓倒。

  陶淵明持守,跟當時腐敗、官僚的社會劃清界限,能夠躬耕,忍受貧窮、勞苦,選擇無愧於天地,也無愧於自己的生活。這種持守,是他用貧窮、勞苦做代價換來的,而終生沒有改變。很多人都誤會蘇東坡,他們只看到蘇東坡放曠的一面,可是沒有看到蘇東坡做新黨的時候,曾經被貶出去,被排擠;舊黨回來的時候,他跟舊黨論政不合,仍然被排擠,所以他所堅持的理想,他的持守,他自認為正確的事情,一直沒有改變。而且他也付上了終生被流貶在外的代價。沒有房子住,自己蓋茅草的房子;沒有米麵糧食吃,自己種山芋來吃。過這樣的生活,他也能夠堅持自己的持守和品格,沒有放棄。這才是中國古代這些詩人真正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

  有很多人説到“人生似幻化”“人生如夢”,就認為這樣是消極。不是的,有了這種“幻化”“空無”的認識,才能夠讓你超脫於得失利害的計較之外,而真的掌握住你的持守。我的老師顧隨也和過陶淵明的詩:“知足更勵前,知止以不止。”人生如果不知足,所謂“欲壑難填”,慾望像無底的深坑一樣,是永遠也填不滿的。如果你永遠追求物質、外表的慾望,永遠不能夠得到滿足。所以你應該有知足的一面,是你對於有些事情,應該脫出“欲壑”的這種陷落之外,能夠知足。因為你不埋陷在裏邊,才能夠向前勉力,“知足更勵前”。“知止以不止”,所謂“知止”者,你腳步有沒有站住的地方?你今天也跟風,明天也跟風,永遠跟風,不知道“止”,所以永遠迷失了自己。他説你知道一個“止”,知道你自己真正所要掌握和追求的是什麼,為的是什麼,才有“不止”的追求。所以看蘇東坡,一定要從這兩方面來看。

蘇東坡的曠達與持守

  很多人只看了蘇東坡外表的“人生如夢”,只認識他的曠達,那不是整個的蘇東坡。蘇東坡用他整個生命,所證明的不只是這樣消極的“人生如夢”而已。可是我要説,人在憂愁苦難之中,你總要有慰藉的辦法,正因為有這些辦法,所以你才能夠站住沒有倒下去。

  蘇東坡離開黃州前寫的一首《滿庭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怎麼樣在不幸的人生遭遇裏,掙扎解脫出來,得到慰藉。“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他開始寫的是悲哀,他被貶官流放在外邊,他説“歸去來兮,吾歸何處”。那時候他差不多50歲了,人生不過百年,已經一半都過去了,“來日苦無多”。

  可是,蘇東坡這個人很妙的,他會馬上一轉:“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他説,我來到黃州已經接近五年了,“坐見黃州再閏”。陰曆每四年就有一個閏月,所以他已經在黃州過了兩個閏月,已經是第五年了。“坐見”,坐就是在這裡不動,他被貶黃州,一直待在這裡,已經很久了。“兒童盡、楚語吳歌”,黃州不是我的故鄉,雖然是患難之中被貶在這裡,可是我住了這麼久,已經對這裡産生了感情,而且我的孩子都在這裡長大,他們説的已經不是四川話了,而是説一口湖北話。所以我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對它産生了感情,而且我交了一大堆黃州的朋友。“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我那住在山中的朋友,每到春天、秋天祭祀天地、五穀的“社日”,他們殺了雞,宰了豬,釀好了新酒,把我這個老東坡請去,我跟他們打成一片。可是我在這裡,能夠一直待住嗎?他説我現在跟黃州有感情了,我喜歡這裡不走了,那也不成,所以“雲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雲何”是“為什麼”,我不能回到我的故鄉,就來到黃州,我今天習慣了黃州,又不能待在黃州了。我為什麼又“當此去”,應該從這個地方又離開呢?所以我“人生底事,來往如梭”。他後面説“待閒看,秋風洛水清波”,汝州在河南,有洛水流過那裏,他説想想汝州也不錯,我要用一種悠閒的、欣賞的眼光,可以看秋風吹在汝州的洛水之上。秋風之中淡淡的秋水,那一片美麗的景色,我也是可以欣賞的。

  蘇東坡不只是在這一首詞裏邊這樣表現,他寫《超然&記》的時候,是從杭州移到密州去了,從江南青山綠水的魚米豐富之鄉,來到北方黃河流域的荒涼所在。蘇東坡説我一樣的好,而且還不是只滿足自己,他到每一個地方,都為當地人民做了很多事情。杭州鬧大瘟疫時,他成立了公共醫院給大家治療;囚犯在監獄裏生病時,他上奏疏,請求治療;他在杭州西湖,挖了湖水之中的淤泥建造蘇堤,這才是真正的蘇東坡。他是在這種慰藉之中,還要“有為”,還要有他的持守。

  一般世俗説的“人生如夢”,那種膚淺的、消極的、頹廢的意思,那不是整個的蘇東坡。如果沒有慰藉,就在苦難之中倒下去了,因為有歷史感,有達觀,有超曠的、不被得失拘限的精神,才能夠做出“有為”的事業,才能夠持守住自己的理想和品格,這才是真正的蘇東坡,而這也是中國詩人千古以來所以使人感動的真正的意義和價值。因為中國古來的這些詩人,他們自然有一種精神感情,可以激勵後代的人,使之千古常新。蘇東坡當然有歷史上的局限,或者不完全正確的地方,但還是可以從他的作品、人格、精神、感情之中截取到他的精華。

  蘇東坡説“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尊是盛酒的一種容器,古人叫做“酒樽”;“還酹”,“酹”是把酒灑在地上祭祀鬼神。你説蘇東坡從來沒有對他自己的憂患有感慨?當然有的,“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可是他沒有被它限制,他能夠超脫出去。這一首詞他寫得沒有這樣明顯,他説“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他那麼年輕,就有這麼大的功業、建樹,他説他現在應該笑我“早生華發”,我是一事無成,他談到他自己的不幸,可是他沒有沉在這個不幸之中,他説是“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把一杯酒,灑在江水,而且是江心明月的月影之中。就是把人生的得失、古今,完全都超脫出去了,這是蘇東坡曠達的襟懷。

  他説“大江東去”,浪花淘盡了千古的英雄人物,周公瑾今日何在?《前赤壁賦》説曹孟德:“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不是都過去了?他把整個古今、歷史、人物,一下子都超越了,説“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可是,蘇東坡正是因為有這種曠達的懷抱,所以他才能夠在憂愁患難之中沒有被擊倒,而一直堅持他自己的人格、持守、理想。

責任編輯:馮明
關鍵詞:蘇東坡,人生如夢,能夠,有一,柳永,之中,這種,黃州,進行,陶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