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敦的夏天
在倫敦過夏天,別有風味。當地人喊熱,其實熱不過幾天工夫就涼下來,沒有後勁。倫敦的夏,像一位溫和有禮的紳士,縱然披上了陽光的金氅,內裏也總揣着幾分清涼的體貼。
我的寓所,離著名的漢普斯特德荒野(Hampstead Heath)不遠。這片被倫敦人視若珍寶的“荒野”,實則是鑲嵌在都市心臟裏的一片巨大綠洲。夏日的傍晚,不等夕陽的金暉柔和地塗抹天際,我便如同赴一場無聲的邀約,習慣性地踱向那裏。這,便是我感知倫敦夏天最熨帖的所在。
步入荒野,也入了清涼境。外頭街市上或許還殘留着白晝陽光的余溫,這裡頭,參天的古木早已用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濃蔭,織就了一頂巨大的涼棚。樹榦粗礪,枝葉繁茂,虬枝交錯,濾去了大半的光與熱。空氣是濕潤而清冽的,深深吸一口,草木特有的芬芳直沁心脾,仿佛肺腑都被這林間的涼意洗滌了。腳下是松軟的泥土和經年累積的落葉,踩上去悄無聲息,偶爾有幾隻喜鵲鳴叫,或是一隻松鼠露出腦袋。暑氣早已被這無邊的綠意溫柔地化解,消弭於無形了。
穿過濃密的林帶,眼前陡然一亮。一片極其開闊、綠意盎然的巨大草甸,如一幅巨大的綠絨毯子,舒展地鋪陳在眼前,直至遠處的山谷。夕陽的金粉均勻地灑在上面,草尖兒都閃着柔和的光。這,便是倫敦人夏日傍晚的“客廳”了。你且看吧,仿佛得了無聲的號令,附近的居民們三三兩兩,或是攜家帶口,或是呼朋引伴,都匯聚到了這裡。他們隨意地躺在草地上,鋪一塊色彩鮮艷的野餐墊,有捧着書卷沉浸其中的,有低聲絮語交換着一天瑣事的,有闔着眼假寐享受清風的,有任由孩童在身邊追逐嬉鬧的。
我常去的那塊大草坡處於漢普斯特德荒野的最高處。站在這片綠茵之上,倫敦夏日傍晚的畫卷徐徐展開。極目遠眺,倫敦城的輪廓在薄暮靄氣中若隱若現。換個方向,幾座哥特式教堂的尖頂,如同精巧的銀針,從遠處的密林裏伸出,刺向飄着淡金色浮雲的天空,為這幅都市剪影添上了靈氣。視線稍近些,便是荒野上散落的幾處池塘了。池水在夕陽下泛着粼粼波光,倒映着岸邊的高木和天空的雲霞。最引人注目的,是水中自在浮沉的人影。男女老少,穿着各色泳衣,在天然的池水裏暢游、嬉戲、漂浮。
倫敦夏日的清涼,豈止荒野一處?那穿城而過、流淌着千年歷史的泰晤士河,無疑是另一條消夏的“黃金水道”。當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河畔便悄然換了模樣。千禧橋、蘭貝斯橋一帶的河岸&階上,漸漸坐滿了人。一張簡單的野餐毯,幾瓶冰鎮的氣泡酒或檸檬水,幾樣冷食小吃,三五知己好友,面朝緩緩流淌的河水,看燈火勾勒出對岸建築的輪廓,看造型各異的遊船在河面上劃出一道道光的軌跡。這些遊船,不僅是交通工具,更是夏夜社交的延伸。當燈火通明的遊船在悠揚樂聲中緩緩駛過,載着的乘客,也多半是貪戀這河上晚風的清涼與兩岸璀璨的夜景。
城中心那些聲名顯赫的皇家公園,如海德公園與攝政公園,亦是納涼佳處。人們在巨大的樹蔭下鋪開餐布,享受野餐;或在蛇形湖上租一葉小舟,慢悠悠地蕩槳;抑或只是躺在開闊的草地上,任憑遠處露天音樂會飄來的悠揚旋律洗滌耳蝸,將藝術享受與消暑納涼完美融合。而那些充滿活力的市集,如卡姆登市場,也因夏日更顯生機。本地精釀啤酒冰爽沁人,手工冰激凌色彩繽紛、口味新奇,人們穿梭其間,邊逛邊嘗,“逛吃”之間,暑意全無。
倫敦人也會向城市的“高處”尋求不一樣的納涼視角。金融城裏那些冷峻的摩天大樓,在夏日竟也化身成為獨特的避暑觀景&。例如那號稱“地平線22”(Horizon 22)的所在,據説是歐洲最高的免費觀景&。穿行街巷,可見一些樓頂上有夏日增設的露天小酒吧。
博物館、美術館這些文化殿堂,更懂得如何將“納涼”與“文化體驗”巧妙結合。自然史博物館會舉辦別開生面的“夏夜派對”。泰特現代美術館等機構特意延長周五的開放時間,吸引人們在傍晚暑氣漸消時前來觀展,在藝術的熏陶中享受室內的清涼與寧靜。
這般在自然與市井間尋涼覓靜的意趣,英國歷史上的文人墨客早有共鳴。莎士比亞將英倫夏日的精髓凝為一句詩讖:“你比夏日更可愛更溫和。”無意間點破此地暑氣之溫柔克制,恰是炎炎世間的稀有饋贈。狄更斯雖常寫燥熱街巷,卻在《大衛·科波菲爾》中留下靈光:少年大衛跳進海德公園噴泉的“水花四濺驚飛鴿群”,工人收工後“聚在河岸&階分享啤酒笑聲震落星斗”——那時的市井生活,與今日草地上野餐的市民、市集裏舔着冰激凌的孩童,穿越時空相呼應。弗吉尼亞·伍爾夫深諳夏日倫敦街巷的味道。在《達洛維夫人》開篇,主人公克拉麗莎·達洛維在六月清晨的倫敦街頭漫步,只為享受那“比鄉間散步還好”的都市清涼。
偶爾,在荒野散步時,也會聽到遛狗的紳士望著有些泛黃的草地,略帶憂思地念叨一句:“這天,一年年越來越熱了。”這倒讓我想起網上討論的“厄爾尼諾現象”、什麼氣候變化下極端天氣的可能性會增加,等等。這些憂慮,在漢普斯特德荒野這閒適自得的夏日傍晚面前,讓人在清涼中又多了一些清醒與思考。
(吳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