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行知:我與米賽跑(下)-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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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7/04

13:38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人文漫筆

陶行知:我與米賽跑(下)

2025-07-04 13:38:37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人文漫筆

▲陶行知多次下榻的北溫泉農莊。聶作平攝

  聶作平

糧食危機

  1941年4月23日,陶行知前往重慶嘉陵賓館。今天的重慶雙碑街道有一家酒店,就叫嘉陵賓館。不過,它不是陶行知去的那個。陶行知時代的嘉陵賓館在李子壩,位於史迪威紀念館附近。從照片上看,它是一座呈L形的三層青瓦樓房。這座建於1939年的洋樓,曾是戰時中國的“國賓館”。當時,不少國家的使館和軍事代表團就設在館內。著名作家海明威訪問中國時也下榻於此。

  陶行知去嘉陵賓館,是為了拜會司徒雷登和孟?。司徒雷登因幾年後那篇影響巨大的《別了,司徒雷登》而廣為人知。知道孟祿的人卻極少。孟祿即保羅·孟祿,美國著名教育家,陶行知留學時的老師。孟祿先後10余次到中國講學或是調查教育,還擔任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副董事長。孟祿即將回國,陶行知前往送行,當晚也住在嘉陵賓館。

  他們不知道的是,當天下午,當他們在賓館裏相談甚歡時,就在幾裏外的地方,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慘案。

  慘案的誘因,就是那兩三年裏,陶行知一直為之苦惱不已的東西:米。

  1941年開年以來,從周邊運往重慶的米越來越少,到4月,終至絕跡,市區米店幾乎全部停業。黑市上,一斗米漲到了120元的天價。除了達官顯貴,整座城市人心惶惶。23日,一部分餓民聚集搶米,警察開槍制止,無數人倒在血泊中——這是繼上一年成都搶米風潮後,在大後方發生的又一起因米而導致的流血事件。

  民以食為天,無論什麼樣的社會形態,無糧則不穩。全面抗戰後,受諸多因素影響——最重要者乃是戰爭破壞、旱澇天災、商人囤積、糧食走私、運輸不便,國統區一再面臨糧食危機,而陪都重慶尤其嚴重。

  1944年出版的《糧食問題》説,“在二十六年(1937年)內,因為秋成多已收穫,運輸方面亦無重大阻礙,各地糧價均極平穩,幾乎沒有變動”,“到了二十七年(1938年),情形就不同,直至二十九年(1940年)六月可算是糧價逐步高漲時期,在這期間因為戰事範圍已趨擴大,糧價受其影響也就逐漸高漲”。

  自1940年始,國統區糧價暴漲。“在西南各地因接近戰區,受戰事影響較深,高漲程度亦較烈,川南方面因中央政府遷駐,各地人口密集,亦漸高漲。”

  四川本是物産豐饒的天府之國,其成都平原地區,有着發達的精耕細作傳統農業。但即使是兩千年來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成都,也自1940年起發生了糧荒。相較於1937年,1940年成都的大米、小麥和稻穀價格分別增長了6倍、10倍和5倍。尤其進入1940年後,7月8日,成都每石米售100元,9日108元,10日115元,10月1日,200元。年底,為了糧食而焦頭爛額的蔣介石,盛怒之下,將勾結商人囤積居奇的成都市市長楊全宇槍斃。

  和成都比,重慶的糧食問題更加嚴重。

  首先,縱使在戰前,重慶的糧食就不能自給,必須依靠外運。

  重慶多山,地形崎嶇起伏,少有宜於農耕的沃野。糧食,尤其是稻米産量較低。以1926年為例,重慶市區人口208297人,年消費糧食20萬石,即4萬多噸,折合每人年均195公斤。

  這些糧食,重慶本地所産,主要出自江北和巴縣。不足部分,通過長江和嘉陵江運入。人們把長江稱為大河,嘉陵江稱為小河。從長江運來的米稱為大河米,從嘉陵江運來的米稱為小河米。大河米佔外來米的絕大部分。如1934年,大河米運入重慶13萬噸,瀘州一地即有8萬多噸。小河米的來源以嘉陵江中游為主,約有8.8萬噸。

  民國初年以來,重慶一直是西南重鎮,航運業和工商業都發展迅猛,人口增長很快。肇自全面抗戰,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大量政府部門、機關單位、工廠學校以及淪陷區普通民眾涌入,重慶人口激增。1929年,重慶建市時,城市人口僅20萬,1936年47萬,到1944年,突破100萬。

  人口暴增而糧食供應不能相應增加,甚至還因天災而減産,導致輸入糧食不夠,發生糧食危機便成為必然。如1937年,受旱災影響,往年運往重慶的大米銳減,“渝市各小巷餓殍橫臥”。重慶警察局統計,僅該年前兩月,重慶街頭因凍餓而死的災民即多達2870人。

  1939年7月育才學校初創時,每鬥米的價錢是2元2角,兩年後的1941年5月,漲到80元,差不多是之前的40倍——用今天的價格來對比,相當於每斤5元的大米,兩年後漲到每斤400元。

  國民政府在糧價上漲時也&&了一系列平抑糧價政策,如“平價政策”“派售余糧”“取締囤積”“田賦徵實”“控量限價”等。這些措施對抑制糧價上漲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由於戰爭的長期持續以及國民黨的腐敗,這些政策的效果並不明顯,糧價越漲越高。

  1942年,文化人,或者説知識分子的生活,相互間或許會有小的差異,但大體來説,都差不多。北碚圖書館館長張從吾,早年,朱德在滇軍任旅長時,他是該旅編修,與朱德關係密切。後來,他任職於民生公司,創辦了民生圖書館。之後,又力主將民生圖書館與北碚圖書館合併。

  抗戰期間,張從吾率北碚圖書館遷至鄰近的合川渠河嘴。1941年4月,張從吾隨手記下了他的生活狀況。這種狀況,如果用一個詞概括,那就是——窘迫:“現在因米每鬥要四十八元,月薪所入,不夠吃用,莉莉(姨侄女,因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寄養在身邊)、雪兒(即張雪如,獨生女兒)、元柱(內弟,家被日寇飛機炸燒,父母雙亡)皆贊成一天兩頓,每頓吃胡豆而佐以稀飯;每人只吃兩碗,吃至胡豆咬不動時而後已。純以胡豆果腹者多,我不當於下箸時皺眉也。”

  1942年,張從吾和北碚圖書館仍寄身合川。為處理公務,他時常往返於合川、北碚、重慶城區之間。一天,張從吾進城拜訪某官員,儘管他和該官員非常熟悉,卻被門衛攔住,聲稱主人不在。張從吾不以為意,留下名片後離去。及後,該官員打來電話致歉。原來,他就在室內。那天,張從吾和往常一樣,身着民生公司從盧作孚到實習生都一樣的麻布制服,加之下雨,頭戴一頂破草帽,腳蹬一雙破草鞋,看人下菜的門衛便不準他進去。

  1942年前後,陶行知的日常生活,與張從吾相差無幾。如果説有不同的話,張從吾只需為一家人的生計考慮,陶行知卻不得不為育才上下幾百號人的吃飯而操心。

  多年積勞成疾,陶行知的身體出了問題。1940年下半年,他兩次患瘧疾,每次均折騰一個月以上。1941年初,早年畢業於南京曉莊師範的方與嚴去重慶看望3年未見的陶行知時,陶行知的病還未痊癒。“他獨自一人仰睡在床上,他聽到了我的聲音,即刻坐了起來。我從旁看去,他那向來豐潤而笑容滿面的面孔,已清癯瘦削了許多,並且時時咳嗽得不歇。他下床後,喝了一點開水,服下少許止咳藥粉,止住咳嗽。”

  這次見面,陶行知向他這位昔年的學生和部下,“談了許多學校的人事上和經濟上的困難問題”,“他最感到困難的問題,便是兩百人吃飯,天天在‘與米賽跑’着”。

與米賽跑

  北碚東北100多公里外,是大竹縣。大竹多丘陵和山地,丘山之間,稻田密布,是傳統的精耕細作農業區。當陪都重慶糧價暴漲時,大竹米價低廉。得知這一情況後,陶行知致信馬侶賢,和他商議派人去大竹購米:“我來渝後,已經與盧作孚先生商妥,學校在大竹購米,彼願盡力協助,並致函大竹縣長,請其幫忙。現聞已有其他機關知道大竹米價低廉,派人前往大竹採辦大批谷米。我們購米事應從速進行,請力行同志即日動身前往,肩負起這一重大而勞苦的工作……”

  由此可知,到大竹購米,實賴盧作孚相助。為了購米以及其他開銷,致信馬侶賢次日,陶行知請求實業家李組紳和吳涵真作擔保,向新華銀行貸款3萬元。

  一個多月後,派去大竹購米的人回來告訴陶行知:大竹米價確實要比重慶便宜許多。如果將大米批量運到北碚,扣去運費,還有盈餘。

  這讓一直為米發愁的陶行知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當即提出,“賣米賺米吃,賣炭賺炭燒,這恐怕是解決育才難童經濟難關之兩條路”。故此,1941年初,育才學校“多方了解各地米谷和炭價,盡可能以最小的代價購得米和炭,以維持學校的運轉”。

  孰料好景不長,就在陶行知以為吃飯問題得到大體解決的時候,1941年5月27日,噩耗傳來:大竹縣糧管局不再允許當地所産大米出口他縣。儘管陶行知致函大竹縣糧管局,請求准許育才學校購糧,但從隨後幾天育才學校就差點揭不開鍋來看,他的請求似乎沒起作用。

  6月4日,育才的存米只夠三天了。陶行知決定,從本日起,一日三餐,所有人都吃稀飯。同時,又到處借米,以解燃眉之急。

  大竹購米之路已斷,陶行知復又將希望寄託於平價米。由政府配給的平價米,價格低於市價,但需要一系列複雜的審批手續,還不一定批得下來。到了10月,育才不僅隔三岔五就有斷炊之虞,而且天氣漸冷,全校上下的寒衣也需製作。這又是一大筆開支。

  10月17日,陶行知派人給馮玉祥送了一部他在舊書攤上淘到的外文版《水滸傳》。馮玉祥雖然酷愛寫詩題詞,據説也曾學過外語,事實上並不算文化人。對他而言,中文《水滸傳》或許能讀,外文恐怕就是“天書”了。把這樣一部“天書”送給馮玉祥,其實,陶行知是醉翁之意——他要送給馮玉祥的,是隨書奉上的一首詩:

  將軍老亦壯,還學外國語。

  戴上萬哩鏡,認識更清楚。

  我與米賽跑,久亦忘其苦。

  去來舊書攤,偶得洋水滸。

  持此以相贈,念茲如湯煮。

  自古農人心,好比如湯煮。

  顯然,他希望馮玉祥這位高官,繼續對育才學校施以援手。

  他太需要幫助了。

  他可以過苦日子,但育才不能關閉。

  一面是普通民眾揭不開鍋,一面是與權貴勾結的奸商囤積居奇。對此,陶行知憤怒而無奈,有一天,當他又一次聽工作人員匯報説學校的存糧就要見底時,他寫了一首詩,題目是《穀子在倉裏叫》:

  穀子在倉裏叫,日寇在戰場上笑。我們要給兵士吃下去,化為戰鬥的血,把國恥來昭雪。為什麼把我們關在這裡,給老鼠偷竊?

  穀子在倉裏叫,漢奸在沙發上笑。我們要給老百姓吃下去,化為做工的力,為同胞謀福利。為什麼把我們關在這裡,給奸商居奇?

  穀子在倉裏叫,苦孩在肚子裏叫。我們要給難童吃下去,長得又壯又高,化為智慧的笑。為什麼把我們關在這裡,耽誤了年少?

  詩寫好後,育才學校音樂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含着眼淚譜上曲子。以後,這首悲憤的歌就時常迴響在古聖寺校園裏。

  這個作曲的孩子是陶行知在創辦育才學校前,偶然在一家保育院見到的。當時,他看到一個頭上長滿癩瘡的難童正在指揮一群孩子歡快地歌唱。他的樂觀與才華打動了陶行知,陶行知把他選進了育才。後來,馮玉祥請了醫生,為他治好了癩瘡。

  很多年以後,陶行知早已不在人間,這個孩子成長為中央音樂學院教授和著名指揮家。他叫陳貽鑫。

  陶行知和陳貽鑫的故事,讓我想起高爾基寫給他兒子的信中的一句話:你走了,你種的花卻留下來了。

  從1940年到1944年間,與米賽跑是陶行知的常態。

  經過陶行知多方努力,動用種種社會關係,育才學校終於獲准供應平價米。

  這種平價米,不僅是兩三年的陳米,而且還被有意摻進了大量石子、砂粒、稗子——抗戰時期,不僅育才師生吃這種米,其他高校,比如同在北碚的復旦師生,也吃這種米。用它煮出的飯,師生們戲稱為“八寶飯”。

  並且,這種“八寶飯”,也不是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大多時候,只能半饑不飽。

  為保證師生健康,陶行知規定,每天早晨,全校師生必上20分鐘的選米課,即把米中的雜質挑揀出來。

  有一天,師生們在飯廳裏吃完飯走了,陶行知讓食堂師傅晚些收拾桌子。他一張張飯桌巡視,並把每張桌上散落的飯粒,一顆顆地數清楚,分別包成小包,並寫上數字帶走。

  第二天晨會,陶行知把包了飯粒的小紙包拿出來放到桌子上,説:“現在時局混亂,抗戰到了最艱苦階段,加上奸商操縱,我們的生活更加困難。我這個校長沒當好,讓大家受苦了。”説到此,他向大家展示了那些小紙包,並告訴大家,小紙包裏的飯粒,少的有90多顆,多的有600顆。如果按每張飯桌浪費300顆計算,那麼,每一餐將會浪費多少糧食,每一月、每一年又將浪費多少糧食。

  這堂生動的晨會,許多聆聽過的師生,直到晚年還記憶猶新。

  1942年元旦下午,如前所述,陶行知帶着吳樹琴去管家巷28號看房子。這一天,陶行知起得很早。之所以下午才匆匆趕到,是因為上午他先後拜訪了兩個朋友。

  一個是時任國防部最高委員會秘書廳機要秘書的胡秋原,一個是任職於海關的劉全英。

  陶行知拜訪他們,是為了同一件事:推銷營餐券。

  為解決育才學生吃不起飯的問題,陶行知最初寄希望於大竹購米,大竹購米不成後,又想方設法搞到平價米。但平價米不僅質量差,數量也有限。迫不得已,他轉而又寄希望於賑濟委員會,希望從這個官辦慈善機構得到幫助。

  元旦前,他專程造訪賑濟委員會。有關官員明確&&:可以撥發給育才一批棉布製作冬衣。至於糧食,愛莫能助。隨即,陶行知又造訪教育部,一個叫吳俊升的司長接待了他,連連擺手稱沒辦法。還是不死心的陶行知再去糧食部,糧食部劉秘書&&可以代向部長徐堪請示,求他供給育才一批官價糧食,及後卻不了了之。

  元旦前夕,陶行知左思右想——或許,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偶像武訓。因為,他決定用武訓行乞的方式繼續辦學。當然,他不會真的像武訓那樣捧着一個碗四處轉悠。畢竟,他是名人,是公眾人物,在社會上廣有影響,在各界都有一大批朋友。

  他製作了一種稱為營餐券的憑條,印製了很多份。然後,他帶着營餐券登門拜訪朋友們,請他們認購營餐券。認購之後,認購者並不是真的要到育才去吃飯,而是讓給學生吃。

  第一天效果不錯,胡秋原和劉全英不僅各自買了一些營餐券,還承諾在各自單位向同仁推銷。

  僅靠捐助還遠遠不夠,或者説,即便夠,也不能讓育才的孩子坐享其成。育才學校的學生不是有繪畫、戲劇和音樂方面的天賦嗎?陶行知決定,通過定期舉辦畫展、話劇公演及音樂演出的方式,將票房收入作為辦學補貼。以後幾年間,重慶市民漸漸認識了一批來自育才的小畫家、小演員、小音樂家。

  1942年1月5日的《新華日報》專門刊發了一篇報道——《育才學校籌募經費,定期在渝舉行戲劇音樂公演》:北碚育才學校為籌募經費,定日內在渝分別舉行繪畫展覽、話劇公演和音樂演奏。預其圖畫展覽為十日至十五日,話劇公演為廿日至廿五日,音樂演奏為卅一日至二月一日,地點暫定中蘇文化協會及新運動服務所二處。該校主持人陶行知,頃已來渝籌備。據稱該校學生什九來自戰區,盡係難童,年來試行天才幼苗教育,頗具成績……

  1942年,無論對整個國家還是對陶行知及其育才學校來説,都是艱難的一年。這年12月5日,武訓誕辰104周年。照例,育才學校要舉行小型紀念會。會上,陶行知介紹了武訓生平,並朗誦了武訓的幾首詩。這些詩,質木無文,如同打油詩,卻是武訓這個聖人內心世界的真情流露——這份真情,就是寧肯自己受窮、受累,也要辦學、興學。武訓用自我的犧牲,換來窮人也有讀書識字的權利,從而不再像他早年那樣受人欺壓。這份真情,長久地感動了陶行知。

  當年11月28日,陶行知寫了一首四言詩,題為《長青不老歌》。這一年,陶行知52歲,體弱多病,卻天天奔波操勞。他相信他將長青不老,因為他有一份大愛:

  博愛存心,和光映面。

  不惑不憂,不懼不戀。

  偶萌煩惱,念梅百遍。

  不急不息,法天行健。

  學而不厭,誨人不倦。

  服務最樂,手不釋卷。

  思想青春,何可不變。

  願師少年,立在前線。

責任編輯:史夢佳
關鍵詞:陶行知,育才學校,重慶,糧食,大竹,購米,北碚,糧價,一個,武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