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曲川江人,曲終情不滅
音樂人陳彼得:跨越海峽的播夢人生
2019年1月12日,陳彼得在成都參加活動,與同學們合作演出《游子吟》。(唐智崴供圖)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鮑菲菲 吳光於 袁秋岳
6月14日,82歲的音樂人陳彼得走完了他淺吟低唱的一生,在成都安詳辭世。
“這位華語樂壇永恒的追夢人,曾以《一條路》丈量人生,借《青玉案·元夕》叩問歲月長河。那些刻進血脈的旋律,承載着他對藝術的虔誠,亦是致所有知音最深的感恩。”家人在訃告中如此寫道。
少小離家遠赴台灣,古稀之年落葉歸根。陳彼得的離去,讓海峽兩岸的同胞扼腕嘆息。他曾經燦爛怒放的生命,對音樂藝術的執着,對傳統文化的熱愛,對家國故鄉的眷戀,匯成了一首穿越時空、跨越海峽的長歌。
心之所向是故鄉
6月18日下午,記者踏進陳彼得位於成都西郊一個小區裏的家。
書桌上的木吉他、筆記本電腦還保持着主人離家當天的樣子。房子的裝修樸素而簡約。他的遺孀鐘惠文拿出一個文件夾,裏面裝着他還未來得及發行的歌曲手稿,《聲聲慢》《卜算子》《春夜喜雨》……她説,就在兩個月前突發腦梗進醫院的那個上午,他還在工作。
陳彼得1943年生於成都,原名陳曉因。兒時在父親書齋聽《陽關三疊》的時光,成為他最早的音樂啟蒙。
5歲時,他跟隨父母赴&,弟弟留在大陸。他成長於台灣眷村,從小耳畔都是熟悉的鄉音。兩岸阻隔數十年,家,是他創作中最隱秘、最執着的主題。
1988年1月,他推出個人專輯《歸雁》,歌詞寫道:“我是一隻孤雁,飛過高山,飛過大海。不知走過多少歲月多少時光……終於找到了自己出發的地方。”當年5月,游子終於踏上回鄉的歸途。在成都,他見到失散40年的弟弟。離別時的稚子再見已是中年。他們相擁而泣,苦鹹的熱淚如同海峽日夜翻涌的海水。
作為最早回到大陸演出的台灣音樂人,陳彼得在成都、重慶、武漢等地舉辦了20場“探親演唱會”。成都人徐英對1988年成都城北體育場的那場演唱會記憶猶新。“那是我參加的第一場港&明星演唱會,&上的陳彼得派頭十足,帥得很。”
20世紀90年代初,陳彼得移居大陸,先後安家廣州、北京。但他一直唸唸不忘成都春熙路上的法國梧桐,喜歡韻味十足的鄉音、生氣勃勃的人間煙火。2019年,他葉落歸根,定居成都。
2019年新春,一場特別的快閃在成都寬窄巷子上演。導演的鏡頭中,髮鬚花白的陳彼得背着吉他,走出地鐵站,走進古色古香的寬窄巷子街區。當他撥動琴弦,流淌而出的旋律為冬日的蓉城帶來溫暖的氣息。
有耳朵靈的人一下子聽出他彈奏的是《我和我的祖國》,當他用略帶滄桑的聲音唱出“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時,人們不由自主地開始圍攏到他的身邊,輕聲跟唱起來。
他們邊走邊唱,一直來到見山書局門口。正在這裡深情獻唱的成都市音樂家協會主席馬薇步出書局,她拉起陳彼得的手,兩代音樂人沒有任何言語,一個眼神交匯,音樂不停,歌聲不停,不同風格的歌聲毫無違和地融為一體。
唱到情深處,他們熱淚盈眶,見者無不動容。那天,上千人在陳彼得和馬薇的帶領下唱起《我和我的祖國》,他們中有游客,有環衛工人,有公安民警,有小朋友……大家舉起雙臂,跟隨着隊伍,放聲歌唱。這場快閃也打動了無數網友,在網絡上持續“霸屏”。
“事先沒有任何排練,導演組只告訴了我們要走的點位,其他都是自由發揮。我和陳老師素未謀面,當音樂響起,便立刻有了默契。那是音樂人之間的默契,更是家鄉情、愛國情的共鳴。”馬薇回憶當天的情景時説。
家國情懷,是陳彼得作品中永恒的主題。
成都市溫江區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梁波難忘2019年“聲入岷江”鄉村音樂嘉年華上的一幕。那天,陳彼得即興朗誦獻給故鄉的詩句,當他念到“千曲川江人,曲終情不滅”時,突然哽咽。
“我看到了一個漂泊多年的游子,回到故土時的靈魂震顫。”梁波説。
一生追夢在路上
《黑神話:悟空》火焰山章節片尾曲《不由己》中,陳彼得用沙啞卻動人的聲音娓娓道來:“他人不由我,枉費執着,夜半流了淚,獨自看花落。”
沒有夢想何談音樂!世間的事情並非徒勞無功,有夢想才會留下執着追求的軌跡,才會留下刻錄在人們心中的不朽之作。
1971年,以專輯《玫瑰安娜》出道的陳彼得,是中國台灣最早引入西方搖滾、R&B元素的音樂人,被譽為“台灣流行音樂教父”。
從藝60多年來,他作品風格多樣,從激情澎湃的搖滾到柔情似水的情歌,從歡快活潑的民謠到大氣磅礡的頌歌,他都信手拈來,展現出非凡的音樂才華。他的旋律或輕快跳躍,如同山間流淌的清泉,給人帶來愉悅與輕鬆;或深沉婉轉,好似夜空中閃爍的星辰,觸動人們內心最柔軟的角落。
他創作了近千首歌曲,《阿里巴巴》《遲到》《一剪梅》《一條路》《無言的結局》等締造了“一曲捧紅一人”的神話。每一段旋律,每一句歌詞,都承載着那個時代的記憶,傳唱至今。
他也是舞&上的常青樹,80歲高齡還為演唱一首新歌,花半個月時間記旋律,背歌詞。81歲,還用沙啞的嗓音將《黑神話:悟空》中那一曲《不由己》詮釋得淋漓盡致。
他對音樂的涉獵非常廣泛,聽John Mayer,也聽Linkin Park。2021年,他與電子科技大學電聲樂團傾情演繹歌曲《七律·到韶山》,用搖滾致敬經典,向中國共産黨百年華誕獻禮。他還熱衷網上“沖浪”,僅在抖音就收藏了上千首歌曲,同時也把自己創作的新歌和樂迷分享。
電子科技大學畢業生唐智葳記得,在學校錄音棚裏,他一邊彈着木吉他,一邊和年輕人探討旋律的“味道”和“氣質”。“做音樂最重要的是sense、taste和feeling。”他説,“千萬別做音樂機器。”
儘管曲風多變,中國傳統文化始終是陳彼得的靈感源泉。
他曾用現代方式重新演繹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將詞人筆下繁華熱鬧的上元節景象,與激昂的搖滾旋律別出心裁地融合在一起,讓觀眾體驗到古詩詞與現代音樂碰撞出的獨特魅力。
他還為李白的《靜夜思》等多首古詩詞譜曲,綿綿的思鄉之情,隨着優美的旋律飛舞,引發全球音樂人紛紛點讚。
他曾説:“傳統文化是特別寶貴的財富,大樹要有根,音樂也要有根,文化就是音樂的根!”
在陳彼得的提議下,電子科技大學設立了美育名師工作室,致力於將古詩詞改編成流行音樂,推廣中國傳統文化。電影《異人之下》的插曲《黃楊扁擔》、《黑神話:悟空》的插曲《不由己》,以及《青玉案·元夕》《小園東》,還有兩個月前剛發布的專輯EP《8零後》,都誕生於這個小小的錄音棚。
曲終人不散
陳彼得晚年很少接受採訪,但他從不拒絕學校的課堂,從成都雙流棠湖中學到電子科技大學,很多學子都聽過他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和音樂夢想。
“他將家國情懷融入教育,用藝術點燃學子夢想,那份對傳統文化的堅守與創新,都深深烙印在師生心中。”雙流棠湖中學副校長任飛揚回憶起陳彼得在學校的講座,依舊動容。
電子科技大學大學生文化素質教育中心首席專家劉惠記得,晚年的陳彼得總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怕來不及了。”他常年奔波於校園、錄音棚、文化活動現場。
深受陳彼得影響的唐智葳後來成為一位獨立音樂人,常得到這位亦師亦友的老人的點撥。“陳老師來錄音棚從不空手,每次都會帶些水果和自己做的酸奶。他會在門口等我下課,就像家人一樣。”唐智葳説。
成都雙流區是陳彼得晚年創作最重要的地方之一,他推動當地打造古詩詞音樂節,為上百首古詩詞譜曲,參與“一帶一路”文化交流項目。他常説:“音樂是可以喚醒文化基因的。”
雖然早已須發花白,但他身上的“少年感”讓每個與他接觸過的人印象深刻。“爸爸喜歡吃自然的食物,他每天都要堅持走完15000步。他總説這樣就能多陪我和媽媽幾年,就能繼續做他熱愛的音樂。”陳與鐘説。
這些日子以來,陳與鐘總覺得父親還沒有走遠。“他走的時候還有十幾首作品沒有發布,他已經把譜子寫好了,有一些已經錄了demo(錄音樣帶),沒有唱的我會替他繼續唱。”
家人説,陳彼得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的家了。在成都定居的日子裏,他也常常牽掛那個他生活了半生的寶島。他常提起,希望有一天兩岸不再有隔閡,分離的同胞骨肉不用再隔着海峽,吟唱那些憂傷的思鄉之歌。
2024年10月,陳彼得曾在微博上敲下:“直行或是轉彎,我們最終都會相見。”
曲終人不散,陳老一路走好。當未完的樂章繼續在天堂奏響,您的音樂夢想將永留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