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地壇看“海”
夏天,很適合來地壇看“海”。
找一個晴天,從地壇公園東門進來,沿着方澤壇與門球場中間的林蔭道向東望去,會驚訝地發現,墻上磚塊的紋理在下午陽光照射下,仿佛波光粼粼的海面。樹蔭、灰墻、長椅和長椅上坐著的人,在光影魔法的加持下,共同構成了這幅詩意十足的畫面。
北京是內陸城市,看海一直都是有些奢侈的浪漫。不知道誰最先發現了這樣充滿想象力的景象,在互聯網上傳開,越來越多的人慕名而來、打卡拍照。地壇公園感受到了網友的熱情,親自下場製作了攻略,不僅提供了最佳拍攝位置指示圖,還送上了小貼士:拍攝的最佳時間在每天下午三四點左右,光線溫暖柔和,按照圖示黃點的位置,您就可以拍到地壇最美的“海”了。
為了這片“海”,我來了好幾趟地壇。沉溺於看“海”的我忘記了拍照,盯着墻上跳躍的波光,一時愣住了神,突然間好像理解了史鐵生對地壇的描述:“在滿園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看見自己的身影。”
這面呈現“海”的墻壁之下,曾是史鐵生的輪椅碾過的車轍。料想他當年也在樹蔭下凝神停留過,也看到過這陽光灑落墻上的光影世界。
這片“海”不大,卻帶來了遼闊的想象力。“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冬天是乾淨的土地上的一隻孤零的煙斗。”這是史鐵生筆下的地壇四季。地壇的每一棵樹下他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他的車輪印。面積不大的地壇裏,史鐵生不再困囿於輪椅之上,他讓思緒飛揚,看見了別人看不到的,聽到了別人聽不見的,無比豐盛地享用了大自然的饋贈。
這片“海”不大,卻能折射出最真實的情感。“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裏待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裏,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這是史鐵生筆下默默愛着他又不想傷他自尊的母親。兩腿殘疾後,年輕的史鐵生“豎起鎧甲”,對待母親疏遠、倔強,多年後才恍然:“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這片“海”不大,卻充滿着對生命的思考。“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它熄滅着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着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洼裏,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當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這是史鐵生對自己和讀者發出的直擊靈魂的一問。扶着拐杖的老者和抱着玩具的孩子都是“我”,物無盡,“我”亦無盡。世世代代的生命,哪一個不是“我”呢?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在?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問?哪一個不是以“我”而思,從而建立起意義呢?史鐵生數十年置身地壇苦苦思索,終於得到關於自我與他人、生存與死亡的答案。
初讀《我與地壇》時太年輕,接不住史鐵生所承受的苦難,也讀不懂他的思念懺悔、自我超脫和生命哲學。等有過一些人生閱歷之後,我再次來到地壇,不得不感嘆,史鐵生的文字,後勁太大。
地壇看似普通,鋪着大塊的草坪,長着高大的古樹,豎立着紅墻綠瓦,好像跟北京的其他公園也沒什麼大區別。在史鐵生筆下,這個“廢棄的古園”熠熠生輝了起來。經由他注解的地壇,成了一處精神地標,也早已不復當年的荒蕪,現在隨處可見鍛煉、下棋的老人和來打卡看“海”的年輕人。
暮色四合,人群散去,我獨自走到東墻前,“地壇的海”已然消失不見,又變回了普通的灰磚。我們追逐的“海”終會隨日落而逝,可史鐵生以生命注入地壇的那些文字,卻早已悄然滲入這裡的每一寸泥土。地壇經歷了一天的喧囂,漸漸又歸於沉靜。
這沉靜的園子,本身不就是一片包容一切的“海”嗎?園中的古樹、祭壇、老墻無聲無言,安慰着所有渴望被讀懂、期待被療愈的人。在海面上浮沉的我們,又是否聽見了海面之下,“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那潛藏在寂靜中的生命沉思? (張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