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祖父和他的“朋友圈”-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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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6/20

08:55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9版 草地周刊

打開祖父和他的“朋友圈”

專訪《胡先骕全集》主編胡曉江

2025-06-20 08:55:36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9版 草地周刊

▲2025年4月20日,在北京先知書店《國情分界線》新書發布會後,胡曉江(右)和胡復孫(左)在“皆兄弟也”合影前留念。劉煜洋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荒

  1948年春天,五位先生在南京城內並肩而立合影,居中者在照片上方親筆題寫:“皆兄弟也 卅七年三月卅日 胡適”。孰料,前四字竟漸成謎題,70多年後才被晚輩解開。

  光陰荏苒,風流雲散。他們再無同框之緣,亦漸次淡出歷史舞&——自1962年胡適病逝起,五人先後謝幕,凡三十六載。當年叱吒風雲的面容,一度連他們的後人都難以辨認。

  前不久,在北京先知書店的《國情分界線》新書發布會上,作者胡復孫講述了這張闔影背後的“無名懸案”,並現場請出了揭開謎底的關鍵人物——北京師範大學教授胡曉江。

  更令人感慨的是,他們兩位正是合影人物的後人:前者是以“胡煥庸線”聞名於世的著名地理學家胡煥庸的孫子,後者是有“水杉之父”尊稱的中國植物學奠基人胡先骕的孫女。

  胡曉江,這位無緣與祖父謀面的哈佛大學社會學博士,在編纂《胡先骕全集》的十年裏,將一度塵封的家族歷史拼湊成生命的圖景。在知識探尋與親情迴響之間,不僅沉澱出她對歷史、家庭與命運的深切思考,也映照出特定時代背景下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

  這段尋根溯源的“人臉識別”故事,如拼圖游戲一般深深地吸引着我。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相約在京郊的一家咖啡館,一同打開胡先骕和他的“朋友圈”,開啟了一場關於自我、根係和時代的再發現之旅。

在祖父平反的追悼會上,她才知道這個“陌生人”的存在

  作為中國近代科學、文學和教育的集大成者,胡先骕卻因歷史塵封一度鮮為人知。無論在新文化運動中扛起“學衡派”大旗與胡適論戰,還是以國立中正大學首任校長躋身民國八大校長之列,抑或因鑒定並命名活化石“水杉”而轟動世界,他都展現出非凡的影響力。

  新中國成立後,他因批判蘇聯李森科學説是偽科學而受到責難,卻被毛澤東喻為“中國生物學界的老祖宗”,周恩來要求中科院就“李森科事件”向他道歉。

  劉荒:十歲時,您才知道祖父胡先骕的存在,而且和一種樹有關;長大後,提及祖父您也直呼其名——“胡先骕”,仿佛他只是一個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祖父在您出生前去世,記憶自然無從談起。從第一次聽説他的名字,到2014年協助父親編纂《胡先骕全集》,歷時35載。對這位學貫中西、橫跨文理的“斜杠祖父”,您曾經所知有限,親近不起來,這麼漫長的疏離不免讓人暗生心結,難以釋懷。

  胡曉江:初識祖父胡先骕,並非在泛黃的家信或溫暖的膝旁,而是在他平反昭雪的追悼會上。此前,家裏從未出現過祖父的名字,仿佛這個人根本沒有存在過。

  直到1979年5月的一天,家裏餐桌上出現一紙“胡先骕追悼會”通知書,上面一個黑色的“奠”字。全家都被召集到八寶山革命公墓,參加官方為他恢復名譽的追悼會。

  禮堂裏人很多,我們小孩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大人也不做解釋。我連一些外地趕來的親戚都不認識,對其他人更沒有概念。

  追悼會後,家人再沒有提過他。父母和長輩私下或有談論,卻從未在孩子面前流露。回想當年,祖父更像一陣風,知道了,也過去了,很快從我腦海裏淡去了。

  劉荒:沉默有時比言語更有力量,它能抹去一個人的存在。當年,恰逢全民族思想大解放,“撥亂反正”不僅是耳熟能詳的政治號召,更成為重建國家秩序的基石。人們重新審視歷史,尋找塵封的家族記憶,為還原歷史真相提供了契機。

  生前功名顯赫,身後湮滅無聞。祖父胡先骕如此懸殊的人生落差,卻從未激起過您探尋究竟的念頭。如果這種疏離並非對家族歷史的漠視,又是什麼讓您最終選擇了沉默?還是沉默本身就是故事的一部分?

  胡曉江:實際上,這種長期疏離的原因很複雜。首先,父母那一輩對祖父的一切都諱莫如深,有意屏蔽這些信息。他們不講,我們自然無從知曉。後來零星知道一些,他是植物學家,發現了絕跡的水杉,但信息非常少,都是一些碎片化的傳聞。

  平心而論,父輩們的沉默不是偶然的,而是那個時代留給很多家庭的集體記憶。他們經歷過太多風雨,形成了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機制,不願觸及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

  小時候,我根本無法理解這些事,小孩子連父母的過往都不了解,遑論一位素未謀面、僅有稱謂的祖父了。若沒人引導,小孩子不會對一個從未見過的人感興趣。印象中,我以前從未向父母打探過祖父的事情。

  後來,知道他當過大學校長,與中國近代史上諸多風雲人物有交集,我仍覺得那是他的歷史,並不想去“沾光”,也不關注他的事情。畢竟要“團結一致向前看”,對過去追問太多,似乎也不合時宜。

  另外,也可能與我的個性及成長環境有關。我就讀於北京一所著名中學,同學中不乏名人之後,以科學家子女居多。大家更想建立自我,而非倚仗祖輩的名聲。

  當然,也有個別人喜歡炫耀,整天把“我祖上如何如何”挂在嘴邊。我覺得這種比較很無聊,刻意回避這些話題,更不願去沾胡先骕的光。

  現在我經常直呼其名胡先骕,和大家平時稱呼歷史人物一樣。我們之間沒有時空交集,不涉及“為尊者諱”的禮儀問題,更與是否尊重傳統文化無關。

  我不會因為有血緣關係,就擺出一副特殊姿態,只希望以平常之心,重新認識和理解這位歷史人物。

從北大、哈佛到伯克利,跨越時空的“祖孫校友”

  胡先骕,字步曾,號懺庵,1894年5月24日生於江西南昌的一個傳統士大夫家庭。他自幼聰慧,被視為神童,四歲起接受傳統教育啟蒙,後因科舉廢除接受現代教育。

  胡家三代人與北京大學淵源深厚——祖父胡先骕1909年保送入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預科,父親胡德焜北大數學系畢業留校任教直至退休,胡曉江本碩學業均在北大社會學系完成。這個家族與北大的學脈相承,至今綿延已過百年。

  劉荒:您和祖父不僅是北大校友,留學經歷竟也驚人巧合:1995年,您赴美攻讀哈佛社會學博士,繼而又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從事博士後研究;而早在1912年和1923年,祖父胡先骕亦兩度負笈海外,先在伯克利獲植物學學士學位,後於哈佛大學榮膺生物學博士。

  這兩條逆向而行的求學軌跡,奇妙地在世界頂級學府間交織,成就了這段跨越時空的“祖孫校友”之緣。在您看來,這究竟是命運的奇妙安排,還是刻意的學脈傳承?

  胡曉江:這絕對不是刻意的傳承,因為不知道歷史,就不可能刻意傳承。我申請國外大學時,突然想起有親戚隱約提起過,祖父曾在美國留學,不知道是哪個學校,便向父親求證:“爺爺在美國上的哪個學校?”

  他遲疑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説,“好像是哈佛吧……”哈佛是全球頂尖學府,他為何還閃爍其詞呢?我感到有些奇怪,卻沒再追問。父親性格素來如此,遇事猶豫,經常説一半留一半。

  多年以後,他才坦承當年拿不準把這件事抖落出來,對我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把哈佛列入申請學校的名單,竟被錄取了。

  漫步於古老的哈佛校園,想象中與祖父有關的事物,一下子變得格外陌生。這種完全連接不上的奇怪感覺,仿佛我倆之間隔着一堵無形的墻。

  我在留學期間,父親曾建議我讀些“學衡派”的作品。我忙於學業,無暇顧及,何況都是文言文的百年舊事,也提不起興趣。

  我在哈佛結識了植物分類學家馬金雙。他告訴我:“我就是做你爺爺那個專業的。”

  我只能實話實説:“我也不知道我爺爺具體是做什麼的。”他熱情地拿出一本《植物分類學簡編》,指出其中一段説:“這是你爺爺寫的書,就是這段話惹了麻煩。”

  我仔細閱讀了那一小段批評李森科的文字,並沒感到有什麼特別之處。那時我還完全不知道這段文字,曾在中國現代科學史上引起過巨大的波瀾。

劉荒:我讀過您寫的《世間曾有胡先骕》的紀念文章,還有胡宗剛《不該遺忘的胡先骕》等專著,深為那一代人曾被蹉跎、被遺忘,甚至被遮蔽的命運唏噓。

  面對血緣與歷史的雙重割裂,您是否有過無力感?當您第一次輕觸到祖父翻譯的崑曲經典《長生殿》手稿時,胡先骕是否就在那一刻,從泛黃紙頁上的名字,變成你生命中一個必須解開的謎題?

  胡曉江:起初,我沒有意識到這種隔閡,也談不上“無力感”。當一個人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並不會覺得無力,更多是不在意,不關心。如同歷史課本上的內容,對有些學生只是負擔,考完便放掉了。

  我開始參與《胡先骕全集》的編纂,更多是為了幫父親,不是對祖父感興趣。父親年紀大了,精力不濟,英文也不好,我應該盡一份責任。

  歷史的割裂,從我父親那一輩就開始了。他們主動選擇了割裂。父親晚年時,內心必定有許多無法言説的情感波瀾。我們這一輩人,只是被動地處於無知之中。

  2014年,馬金雙給了我一批他從哈佛大學找到的胡先骕的英文信件。這些1938年胡先骕從北平寫給導師的手寫信件,字跡漂亮而迅疾,仿佛聽見筆尖飛快劃過信紙的聲音——

  “日軍的飛機正在我們頭頂盤旋”,“我正在研究一批中新世時期的古植物化石,它們保存完好,有着漂亮的花朵、葉片和果實”,“我們對於戰爭的最終結果,充滿信心……”

  沒想到,70多年前的英文語句,讀來毫無時代隔閡,字裏行間卻分明呈現出歷史畫面和個人心境。這些信件對我觸動很深,産生了想更多了解祖父的強烈願望。

  而同年譯完的《長生殿》手稿,則是他心中一個失落的夢。我們都以為,這部肩負他“昌明國粹,融化新知”宏願的心血之作,已連同他晚年的念茲在茲,湮沒在戰火與歲月的塵埃中。

  2016年6月,我在愛爾蘭比爾古堡整理祖父寫給古堡主人的舊信時,意外發現他與英國詩人艾克頓討論《長生殿》合譯稿的通信。循此線索,我們追尋多時的《長生殿》完整譯稿,兩年後終於在耶魯大學圖書館的“珍稀手稿部”重現,也掀開了祖父龐大中國經典英譯計劃的一角……

  隨着對胡先骕了解的加深,我驚訝地發現,我的一些性格特點和興趣愛好,竟與他十分相似。這些方面,我卻難以從父母身上找到解釋,只能歸因於隔代遺傳。

  這讓我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所從來”——追尋我們的根在哪的力量。隨着年齡增長,尤其有了孩子後,我更理解血脈傳承是人類社會延續的重要紐帶。年輕時對血脈不感興趣,年齡越大就越想知道自己的根。

一張胡適“皆兄弟也”合影引發的“無名懸案”

  在《胡先骕全集》收錄的大量歷史照片中,有兩張由胡適親筆題跋的合影——“兩個反對的朋友”“皆兄弟也”。

  這兩張照片始見於《胡適及其友人》(1999年,香港商務印書館)一書,圖説均未標明胡先骕,編者為著名歷史學家耿雲志,2011年由中華書局再版時方得以修訂。

  耿雲志在新版後記中勘誤,糾正了舊版“兩個反對的朋友”圖説中,誤將胡先骕認作陳獨秀的錯誤,還向指出此謬的廬山植物園研究員胡宗剛致謝,盡顯史學大家虛懷若谷、治學嚴謹的風範。饒是如此,小謬亦難返,此一錯認至今仍時有流傳。

  文史研究者徐自豪應胡曉江之邀,與好友南開大學李東元、上海圖書館祝淳翔聯手,破解此謎。

  劉荒:這張“皆兄弟也”的合影,最早被收錄於《胡適及其友人》,圖説僅模糊地稱其為胡適與“幾個朋友”的合影。12年後再版時,只補注了一句:“右二為胡先骕。”其餘三位“兄弟”究竟姓甚名誰,竟一時無從考證。您如何破解這樁學術界的“無名懸案”?

  胡曉江:在徐自豪加入之前,我曾請教胡適研究專家、民國史學者,甚至台灣的影像研究者,結果一無所獲。胡適一生交友極廣,三教九流皆喜稱“我的朋友胡適之”,要在他“四海之內皆兄弟”的交游中,辨認出70年前的陌生面孔,難度可想而知。

  我們考證的起點,始於題記中“卅七年三月卅日”,即1948年3月30日。簡體字再版書《胡適和他的朋友們》中,圖説提及的時間、地點、人物及“行憲國大”召開背景均獲證實。

  接着,我們很快鎖定了突破口:合影中“左一”與“右一”胸前佩戴的“國大代表”徽章。但希望卻被巨大的困難所淹沒——與會代表近一千七百人,沒有姓名和其他影像資料,僅憑這兩個合影頭像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夥伴們並不氣餒,繼續多線並進,交叉驗證。1948年3月,正值“中央研究院”在南京選舉首屆院士,胡適與胡先骕均順利當選。通過全部81名首屆院士的標準像比對,我們用“排除法”確定,另外三位“兄弟”不在其中。

  當一位狄姓人物被否,考證再陷僵局時,民國文史專家林建剛提出“左二”可能是外交家胡世澤,以及“五人皆姓胡”的大膽假設——胡適題寫“皆兄弟也”,並非泛指“四海之內皆兄弟”,而是意在“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宗之誼。

  我找到一張胡世澤攝於1956年的照片,比對後感覺眉眼神情不同。但“五人皆姓胡”這個新奇而大膽的假設,卻始終縈繞在我們心頭。

  此後半年,再無任何進展,直到李東元提出會不會與“學衡派”人物有關。這便要説到另一張闔影——“兩個反對的朋友”的故事。

  胡先骕與胡適的交往,始於1914年兩人留美期間。他一度引胡適為“仰慕殊久”的“宗兄”。五年後,兩人因“新文化運動”的理念分歧走向激烈的公開論戰。

  胡先骕認為“陳胡之言過於偏激”,以至於為了發表一篇四處投稿無果的批評長文《評〈嘗試集〉》,與劉伯明、梅光迪、吳宓等東南大學同事創辦了《學衡》雜誌。

  不過,君子和而不同,觀點不合併未影響雙方友誼。1925年,二胡於上海會面,留下了一張珍貴合影。胡適在照片上幽默題跋:“兩個反對的朋友。”

  聯想到南京是“學衡派”大本營,李東元靈感的火花瞬間被點燃:既然時稱“南胡北胡”的雙方論戰主將都在,合影人物是否與“學衡派”或南京高校圈有關?

  由此,著名地理學家胡煥庸的名字率先進入視野——他正是“學衡派”大將柳詒徵的高足。

  網上找到的胡煥庸照片,多為其晚年所攝,不易比對。幾經周轉,終於查到一張他中年時期的照片,體型、髮型、五官輪廓等特徵,與合影中的“左一”高度吻合。《民國人物大辭典》中亦有其“1948年,當選為行憲國民大會代表”的記錄,使拼圖完美嵌入。

  胡煥庸的身份一經確定,剩餘兩位“兄弟”也姓胡的可能性,驟然大增。

劉荒:這個故事簡直太燒腦了!我們先穿插一個問題再繼續。合影中的主要人物胡適和胡先骕早已明確,在尋找其他人的線索幾近中斷時,您是否想到過放棄,還是説服團隊繼續尋找?如果佚名者的身份最終仍無法確認,還會將這張“抱殘守缺”的照片收錄書中麼?

  胡曉江:五人合影中只認出兩位,我們肯定不服氣。我們認照片遇到困難時,嘴上也會説,“算了算了,不找了”,可心裏一直都吊着,不到《胡先骕全集》正式開印的那一刻,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徐自豪、李東元等一起認照片的朋友,根本不需要別人的鼓勵加油,大家本來都是“偏執狂”,才會湊到一起,最終能揭開這個謎底,也是因為他倆比我更固執。

  這套全集裏確實也有一些合影,最終沒能標注全部人名,那些人只能以“不詳”面世。但我可以説,任何一張照片我們都盡了最大的努力。這是一種純粹的工作狀態,不是因為外界的激勵或壓力,只是為了解開謎團。我以為,這才是學者應有的狀態。

首位中國籍聯合國副秘書長與陳立夫養雞合夥人

  這是一場始於歷史、終於自身的求證之旅。歷時兩年,在百萬字史料與無數影像中,“皆兄弟也”的謎底悉數揭曉。那些被歷史塵封的往事終於重見天日,一個個具體而鮮活的故事,將會被重新抽象化,可以照見更深層思考的自己。

劉荒:胡煥庸的發現雖緣起於“學衡派”,並再次確定合影中“右一”的“國大代表”身份,但如果沒有新的發現,只能“兩條腿”走路,按圖索驥繼續深挖下去。

  胡曉江:如果找到當年“國大代表”名錄,再逐一核對胡姓代表的照片,是最直接的途徑。徐自豪淘到幾本《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名錄》,卻發現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出版物,個別代表甚至出生於四十年代,時間邏輯不成立。

  後來我們才明白,國民黨政府敗退台灣後,為維持所謂的法理正統,這屆“國大代表”任期延續了40多年,一直沒有改選,只能靠“增額代表”續命,被人戲稱為“萬年國大”。

  徐自豪又輾轉通過曾祥金博士,向其導師、南京大學沈衛威教授請教。這位專研民國文史與“學衡派”的學界泰斗,同樣認為“左二”是外交家胡世澤。這一論斷與林建剛的判斷不謀而合,像一道閃電劃破迷霧,讓我們如釋重負。

  徐自豪隨即查找胡世澤的影像資料。一經比對,豁然開朗:五官輪廓、獨特髮型、高顴骨與深眼袋等特徵,都與合影中的“左二”高度一致。喜悅之餘,我不免有點後怕——這位著名外交家,最初曾被自己否定了。

  至此,“五人皆姓胡”的大膽假設,僅剩最後一塊拼圖。

  這時,又有人提出疑似胡鐘吾——他與胡適是安徽績溪同鄉,同為“國大代表”。儘管比對照片年代跨度較大,結果並不相符,但我們吸取辨識胡世澤的教訓,慎之又慎:先請人用AI技術比對,又設法&&胡鐘吾的外甥求證,經過雙重否定才予以排除。

  2020年5月1日,學者胡文輝為紀念演員劉江(電影中“胡漢三”的扮演者)去世,重發舊文《説胡》。文末,羅韜補錄了賴璉(即賴景瑚)回憶胡適的內容:“他到南京參加國民大會,陳果夫先生宴請幾位大學校長和在聯合國任職的胡世澤先生……我當時發現在座的賓主十二人中有五個人姓胡。適之先生很詼諧地説:‘這難道又是五胡亂華嗎?’”

  抗戰時期,賴璉曾任西北工學院、國立西北大學校長。李東元順着大學校長的線索,追溯到當年《各大學校長討汪通電》,電報末尾赫然有賴璉及兩位胡姓校長:國立西北大學校長胡庶華因蓄有標誌性的大鬍子被迅速排除,希望隨之轉向國立江蘇醫學院院長胡定安。

  胡定安雖係“國大代表”,公開資料極少。幾經波折,我們終於在2015年《南京醫科大學學報》上,找到一幅胡定安的肖像照片。畫面上,清癯的面容、儒雅的氣質與神韻,與合影中“右一”別無二致,真相終於水落石出。

  劉荒:從“南胡北胡”的直覺聯想,到“五胡亂華”的諧音趣談,歷史考證的突破,往往就在這“臨門一腳”。

  為何一些重要的歷史人物,會逐漸淪為“歷史隱形人”?我們又如何避免這些名字被再次遺忘?胡先骕的“朋友圈”果真都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胡曉江:這些看似“靈光乍現”的直覺跳躍,其實是長年浸淫歷史資料的結果。任何研究都需想象力,歷史學也需要跨界想象,每一次突破都源於想象與細節的碰撞。

  我們並非歷史學專業人士,只是在無數次凝視這些照片之後,與其中的人物建立了情感鏈結,只想找到他們而已。以資料最難蒐集的胡世澤、胡定安為例,一旦打開這些“歷史隱形人”的人生畫卷,便會發現他們不同凡響的成就——

  胡世澤(1894—1972),浙江吳興人,近代外交史上的重要人物,首位擔任聯合國副秘書長的中國人。其父胡惟德為晚清、民國著名外交家。出身外交世家的胡世澤,精通五種聯合國語言。1945年,他參加聯合國制憲大會,曾主導推動巴以分治方案(181號決議)通過。

  胡定安(1898—1965),浙江吳興人,醫學教育家和公共衞生行政奠基人。他畢業於浙江省醫藥專科學校,獲德國柏林大學醫學博士學位,曾任南京衞生局局長,創辦江蘇省立醫政學院並任首任院長。1948年胡定安赴美,晚年與陳立夫合辦養雞場,終老美國。

  這些曾經舉足輕重的歷史人物,代表着不同的文化氣質和時代追求,如今人們卻叫不出他們的名字,甚至連後代都認不出父母年輕時的模樣。

  特別幸運的是,胡先骕曾被抄走的個人相冊,最終得以歸還。這裡面保存着他青年時期,尤其留美時的珍貴合影。這些合影通常至少有20個人,按理説每家都應留有一份,但我從未見過其他同樣的照片,估計都早已佚失。

  起初,我是出於歷史興趣研究這些人,後來意識到他們還有後代,有的就生活在我們身邊。我原來寄希望那些兒女能幫我辨認他們的父母,後來發現,他們很多人從未見過父母年輕時的模樣——他們的家庭,也同樣被抹去了歷史的痕跡。於是,逐漸變成我先確認他們父母的身份,再找子女把照片送給他們。

  比如,我從1913年加州大學中國留學生的合影中,認出了中國數學奠基人之一姜立夫,並把那張闔影送給他的兒子姜伯駒院士。如果我不指出來,他完全認不出哪位是自己的父親。

  許多人收到照片時已是耄耋老人,這种家族記憶的斷層令人動容,也讓人心痛。

  沒有人能保證,誰的名字不被再次湮沒。歷史的淘汰和遺忘本屬自然——如同一本暢銷書或一位大明星,數十年後終將被時間慢慢淘汰。這是自然的過程。

  我真正想抗拒的,並非這種自然消逝,而是有意識的斷裂。無論你是誰的後代,血脈中都延續着前人的生命,這種感悟我過去從未有過。如果每個家庭都能珍藏自己真實的歷史,就會形成抵抗遺忘的共同力量。雖然成效未必可見,但我不能不做。

  祖父的“朋友圈”不僅有社會各界名流,也有許多普通人。他外出考察、採集植物時,常與本地居民、廟宇看守、村夫山民交流,了解當地情況。這些人中有地方士紳、鄉賢,也有樸實的農民。通過與他們的交往,他獲得豐富的一手民情、風俗資料,也為後來的研究積累了素材。

一種精神契約:純粹堅守與反對之誼

  抗日戰爭時期,胡先骕曾寫下這樣的詩句:“勿驚世變違前史,終見天心覆大寰。”這不僅是胡先骕的歷史觀,更是他一生風骨的精神錨點。

  因此,他在劇變中的堅守與沉默,並非不合時宜的匹夫之勇,而是源於對終極價值與歷史規律的深刻洞見和篤定。

  劉荒:有一段時期,胡先骕寧可以扭曲的“自我批判”應對審查,卻對昔日論敵胡適緘默不語,拒絕任何攻訐。這是否暗含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某種精神契約?

  當一個人以沉默守護“反對之誼”時,這種看似消極的姿態,是否才是其一生最為純粹也最為悲壯的堅守?

  胡曉江:我特別喜歡“精神契約”這個隱喻。照片上的五個胡姓“兄弟”專業不同、職業不同、觀點也不同,但他們都是翩翩君子。中國傳統的士的精神,是他們之間的精神契約。

  胡先骕拒絕在壓力下批判胡適,用他的話説,“20多年前,我就把反對他的意見,正大光明地説完了”。胡定安後來去美國開養雞場,一身雞糞但風度不減。

  胡先骕的風骨,源於那種“精神契約”。他一生剛直不阿,視家人“在外少言”的叮囑為“俗人”之見,堅信“我能看出問題而不説麼”?

  在他的幾份檢討書中,胡先骕的“自我批判”為他的品格作了注。他將“保護學生”扭曲為“宗派主義”,將“知識廣博”描繪成“引入歧途”,將“不阿於權貴”自陳為“自高自大”。在這種強烈的語義張力下,其作為頂尖知識分子的自信與清高,反而在字裏行間愈發彰顯,用“敘事抵抗”完成了一次不屈的自我證明。

  昔日,他與胡適在學術上激烈論戰,是思想上的對手;在批判會上卻保持沉默,書面材料中也絕不構陷。這份無聲的抗議,超越了個人恩怨與學術分歧,是他對“反對之誼”的最高守護,也是其純粹人格的最終印證。

  劉荒:當您帶着《胡先骕全集》樣書在祖父墓前合影時,他的子女已全部離世;而水杉從瀕臨滅絕到“植遍全球”,恰如胡先骕的名字從沉寂到重生。

  您是否覺得祖父的“不朽”早已超越血緣?若時光倒流至1948年那個春日,您最想對合影裏的胡氏前輩説什麼?

 胡曉江:2023年5月,《胡先骕全集》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歷時十載,共十九卷,1340萬字。胡先骕涉獵之廣,著述之豐,令人嘆為觀止。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説,無論是最專業的植物學家,還是最淵博的文史學者,在這裡都一定會遇到自己的知識盲區。

  因為有幸參與編纂這部全集,否則我無法真正觸摸祖父和他的“朋友圈”。促使我堅持下去的動力,早已超越了單純的血緣情感。

  我也知道,許多後輩也都在默默做著類似的事情。比如,盧作孚孫女盧曉蓉、吳宓女兒吳學昭、梅光迪族孫梅傑、胡煥庸之孫胡復孫、李儀祉之孫李晑等人。最近商務印書館的新版《蔡元培全集》,也由蔡元培孫女蔡磊砢擔綱。大家都懷有相似的心情,這不僅是為了延續家族的記憶,更是在為那一整代人續寫生命,傳承精神。

  胡先骕始終堅信自己會“不朽”。這份自信,源自於他所研究的領域——植物、化石,乃至生命系統的演化——時間維度動輒以萬年、千萬年計。他將自己的生命與這些亙古長存的事物相連,“不朽”對於他而言,並非虛妄,而是自然而然的歸宿。

  第二個問題把我難住了。胡適和胡先骕都沒跟我共享過時空,很難想象會跟他們直接對話。胡先骕純粹而熱烈,胡適溫和而堅定。雖然是兩種不同的風格,但他們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都曾經頂着眾聲喧嘩,頑強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這張“皆兄弟也”合影拍攝八個月之後,他們永遠別過。不管身處何境,都沒有改變自己的本色。我不知對他們説什麼,但希望春日永恒,四海之內皆兄弟。

尾  聲

  正如水杉從瀕臨滅絕到遍植全球,歷史的種子一旦落地生根,終究會長成參天大樹。

  從一張泛黃的合影開始,胡曉江不僅找回了自己的根脈,也重新點亮了一個時代的群像。那些曾被歷史遺忘的名字,那些被命運割裂的故事,正在被新一代學人以虔誠之心拾起、續寫。

  所有人都被時間裹挾前行,再深刻的記憶都會淡去。但只要有人願意為真實與溫度駐足回望,歷史的底色便不會褪去。正如那句“皆兄弟也”,世界遼闊,知行無疆。每一滴努力和溫情,都是照亮未來的不滅星火。

  這場對話不僅是孫輩對祖輩的致敬,更是對當下的追問——我們是否該重拾那份“看出問題而必言”的純粹?當水杉以年輪書寫不朽,每個家族的記憶,是否也該被銘刻在歷史的年輪之中?

責任編輯: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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