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溪色如金
荊門“象山”俯視圖。受訪者供圖
沈衛星
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透晨霧,萬千溪流便被金色照亮,時如激湍,金鱗閃動;時似逸雲,錦緞般舒展,也將山影樹影,浸在搖蕩的金紋裏。
溪畔也是金色的。滸灣、竹橋、東源、蒲塘、陸坊等一座座古村,在金色裏醒來。如煙的綠樹、村前的塘池、古樸的民居、河埠的階&、街巷的石板、書院的瓦楞、石質的墻裙、斑駁的井口,紛紛披一身金光,分外耀眼,惹人迷醉。
江西撫州的千年古縣金溪,處於鄱陽湖和武夷山脈過渡地帶,光照充足,水源豐沛,將縣境的撫河、蘆河、金溪水、齊岡水、青田水、三港水等溪水河流,直灌得流金瀉銀。僅僅走在縣城秀谷鎮邊的那一片水域,那一句“忽驚鱗動琉璃破,濺起千溪金色中”,是對金溪最貼切的寫照了。
我格外欣賞金溪這個名字,因為它有強烈的色彩感和畫面感。為此,特意查了它的出處。康熙《金溪縣誌》寫道,“舊傳有溪水,色如金,故名”;還有記載説,此地盛産金銀,舊稱“金溪場”。但我踏訪過它的幾個古村鎮,瀏覽過不少明清“贛派”古民居,細品江南地區廣為傳揚“臨川才子金溪書”的盛名,拜謁一位位生長於斯的先賢名士的遺跡,猶如重返古人的生命花園,深感這塊土地曾有的金子般輝煌。
“金溪書”指的是這裡的雕版印刷書籍。有據可考,金溪的雕印業始於晚唐,興於宋元,盛於明清。數百年間,金溪的許多古鎮村坊,都長於此,而滸灣,則是當仁不讓的聖地,有“紙不到滸灣不齊”的盛讚。在鄭振鐸眼裏,滸灣與北京琉璃廠、武漢漢口、福建四堡,可並稱“清代四大出版中心”。
滸灣古鎮坐落在撫河東岸,“因水而興,以書而盛”。明代湯顯祖在《滸灣春泛至北津》中寫的“芳皋駘蕩曉春時,暮雨晴添五色芝。玉馬層巒高似掌,金雞一水秀如眉”,宛如生動的時光證言,道盡了小村明媚的春光溪色。那座巍峨的牌坊,匾額上書“籍著中華”“藻麗嫏嬛”金字。再細看那些高大的柱石上,刻滿了“貫通百家金溪書卷帙宏富,淵博六籍滸灣鎮刻版留芳”“滸灣泊千帆載贛版名著出臨汝,秀谷開萬卷蘊宏圖英才盛乾坤”等豎幅楹聯,我讀出了文字的莊嚴、文脈的久遠和文化的自豪。這等豪邁從何而來?我想,底氣或許就藏在滸灣古鎮著名的前書鋪街和後書鋪街。
走在車轍深深的石板路上,兩側一座座高門大屋和寬敞院落鱗次櫛比。推開一幢幢吱呀作響的木門,樟木香氣伴着梓印墨香如游絲般傳來。場院上、廊廡下、作坊裏,曾經堆疊的《文心雕龍》《資治通鑒》《紅樓夢》等名著。全盛時期,僅滸灣就有60多家書鋪堂號,刻字和印書工匠多達3000餘人。據説當年金溪紙可比宣紙更昂貴,有“一兩一金”之説。
清代三讓堂書局的主人吳會章,是滸灣眾多書商中的一位。他就像今天的企業家,在家鄉做大了,就想著到其他更有市場價值的地方,調研、選址然後開連鎖店,規模、品牌、銷量都再上一個&階。像吳會章這樣的書商很多,他們順着金色的溪河水道,紛紛到長沙、漢口、蕪湖及北京、廣州、上海等地開設分號,可見把書的生意做得有多大。明成化年間,金溪人李紹慶更是“歲走遼東”,把圖書貿易做到了朝鮮邊境。
今天的滸灣,透過街巷裏的古老民居,仍可感受當年雕版印書的繁盛。金溪的土地上,曾“士秀而文,好矜持,嚴氣節”,而滸灣書坊的老闆大多出身於書香世家,有不少本身就是文人、學者和賦閒官員。如紅杏山房的趙承恩、漁古山房的許寶樹等,都是學者出身,而舊學山房的謝甘盤還是退休官員,還有餘大文堂、文奎堂、兩儀堂的老闆皆為飽學之士。他們經營書業的同時,也把自家居所用雕版的功夫用來營建。你只消在一處處古宅裏穿行,即使它們早已蓬頭垢面、衰朽不堪,仍會發現規制和架構恢宏大氣,很多樓屋的墻裙、樓檐、鬥拱、梁坊、柱頭、礎石、雀替等無不精緻考究,更有石雕、木雕、磚雕中的戲文人物、花鳥魚蟲、山水雲圖等,都是精描細畫。他們將書中的審美內化為人生境界的同時,也外化為對宅院居室的趣味追求。真要感謝這些滸灣人家,從他們留下的這些珍貴遺跡,似也隱約看到古人的生命重新在陽光下鮮活。
走着走着,不覺踅進一座荒寂的舊院落,各式花草長得格外蓬勃,春燕們絲滑地穿行庭中,停落在舊窩上銜新泥。迎面是一排側屋,約莫10來間,看上去密集狹小,但那些木欞槅窗精巧別致。再看左側折過來的幾間高軒大屋,這才是正屋。扭頭看弄堂口一塊不起眼的豎匾上,赫然有“發客”二字,便斷定這是一座當年專事圖書發行商的客棧,正屋應該是江南宅院的公堂屋,屬於公共空間,書商們可在這裡把酒言歡、縱論書事、交流信息。他們商旅匆匆,在滸灣談完生意,到這裡暫作小憩,明天又要收拾行囊,帶着“金溪書”的墨香,奔向遠方。
滸灣的名聲,斷然離不開這些走南闖北的發客,他們是刊印中心鏈索中至為重要的一環。那幾幅明清時期的滸灣圖,竟讓我貪婪地多看了幾眼。是的,畫面常要比文字透露更多歷史信息,也更能捕捉豐富的生活細節。畫面上的滸灣,市墟裏瓦屋連片,一間間擠擠挨挨,都是儲書的大倉、總倉,顯示了雕刻刊印的繁盛景象。溪河裏波浪滾滾,舟楫往來,帆檣林立,一艘艘滿載的木船,迎着朝陽,辟開金波,從這裡出發,駛向更遠的贛江、鄱陽湖,再到長江,或者經過大運河,將“金溪書”運送各方。
在春風相伴、溪水曲弦般流淌中,我來到又一座著名古村——竹橋。站在村口眺望,村前碧溪如帶,隨地勢高低起伏的連片瓦屋層層疊疊,狹窄而整潔的街巷如游龍般婉轉迴環。走進古村,新綠漫過青石板路,院落裏苧麻的嫩葉透過磚洞,斜立墻角的茶株分外晶亮,庭中的各式花草爭奇鬥艷,綻放出濃濃春意,一百多幢明清古建築就嵌入其中。
這座保存完好的古村落,不僅讓我看到同樣曾是金溪雕版印書重鎮的身影,還發現它藏有另外一種底蘊深厚的精神密碼。你看,古村門樓下的通道上,用條石鋪設成的“人”字和“本”字形,時時提醒過往之人都不能忘了人的“從來”和“本來”;你若將眼光從馬頭墻上移下來,會看到街角處有一個惜字爐,如果地上掉落有字的紙張,不能用腳踐踏,而要放至爐裏焚燒,以示對文字要敬重;村口那三口砌成“品”字形的古井,用雕花石欄圍住,昭示為人、為學、為商都要以品德為先;在村裏的總門樓、上門樓、下門樓處,赫然立有三個“禁碑”,內容細分為壽、婚、喪、祭、養,以及建房、進學、拔貢等,就連討要“酒錢食米”等都有約束性條款……古村先祖們將教諭用堅硬的石築磚構,抵住了歲月的摧折,這種立前世之法則、作後世之規矩的傳統,無聲地讓後人永續謹遵。
在村東的鎮川公祠,兩側的門楣上分別刻着“培蘭”“植桂”,一看就是竹橋人家延師教子、培植人才的場所。走進去發現院子不小,結構複雜,僅天井就有大小10個,兩邊屋子數下來有不少間,可見當時來此讀書的學生不少。中國傳統文化最講究耕讀傳家,最美好的生活方式是“晴耕雨讀”,最受仰慕的是“書香門第”,而“為學至勤,讀可榮身”,則寫盡了中國人的至高追求,竹橋更是將它們深深紮在村子裏。村中有兩座“養正山房”“蒼嵐山房”,規模也都不小,“蒼嵐山房”曾是學堂,也是雕版印書作坊,大門石匾上的“蒼海格照嵐山房”氣勢宏闊。“養正山房”則是余姓大族雕版印書之所,乾嘉時期雕版滿屋,在滸灣、竹村及全國多處“以刻書鬻書為業”,生意做得很大,也把家園建成心靈的憩園,願意把文明的種子化作子孫余蔭。
其實不止滸灣、竹橋和陸坊,這裡的眾多古村落都存有書文之盛的各種遺跡。這些小村內斂深藏豐盈,以涓滴積聚成流,就像眼前泛着金色的條條溪水,最終匯成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浩瀚博大的江河湖海。
金溪交織的溪水,是這塊土地生命的源泉,它滋養了人,也孕育了神奇的靈魂。金溪不僅産生過名重一時的危素、吳伯宗、周亮工、王謨、馮咏、朱思本、龔廷賢等學者大家,更誕生了一代“心學”宗師陸九淵。
陸九淵的出生地陸坊還在。在象山先生第30代嫡孫陸小春的陪同下,我漫步在這座萬般靈秀、散發着質樸氣息的古村。只見村西北岱山如玉枕,村東北四官山林茂峰翠,溪流在村中蜿蜒而過,厚石鋪砌的石梁溪橋靜臥其上。御賜的三層陸氏義門門樓巍然高挺,樓門的那副“同居十世儒門第,六相三賢理學家”的對聯,歷經數百年而從未改變。跨進槐堂書屋,立刻發現保護得不錯,客廳、客房、炊室、講堂等一應俱全,只是雕梁畫棟早已褪盡顏色,也不見當年屋內陳設。
象山先生在此講學授徒時,倡導不立學規,但首先要“學為人”,注重“自立、自重、自得、自成、自道”的“五自”精神,提出“宇宙之間,如此廣闊,吾身立於其中,須大做一個人”,鼓勵人們先立大志,剝落物欲,澄明本心,以完善道德人格。作為傳道授業者,這是何等闊大而潔凈的心胸,難怪眾多學子紛紛來此熏染陸學,也常有“名流踵門,問道者常不下百千輩”。
那一刻,我恍若看到,當年象山先生如一顆新星冉冉升起時,依然“玄色幞巾,灰色長袍,靜重如山”,了無停歇地泛舟溪上,乘船江河,從家鄉的槐堂書屋、象山精舍,一直講到白鹿洞、講到臨安、講到荊門、講到國子監。如此豐盈的精神勞作和思想播種,才讓金溪享有金子般的光暈,讓中華傳統文化森林裏有一棵參天大樹。
臨別金溪,正是夕陽西下時。站上扶河高岸,遠處疏山起伏,這條曾經載過無數書船、無數人傑通向遠方的溪河,疊合了太多歷史的風雲,灌進無數生命的履痕,今天恰似蜿蜒的金色緞帶,任霞光灑落,任時光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