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山漢水間,他們為古雅詩經添上血脈溫度
翠娃劇團在西關印象景區的排練室裏進行日常排練。陳菲菲攝
陳菲菲
公元前775年,抑鬱而終的西周太師尹吉甫被安葬在故鄉湖北房縣的青峰山一帶。這位“中華詩祖”不會知曉,自己踏遍楚山漢水傾注心血採擷的《詩經》,將飛出廟堂,超越王朝興衰,在鄉野民間,尤其在他的故鄉,口耳相傳2800年。
當我乘坐動車抵達十堰,再轉乘汽車盤山穿行時,暮色正順着“採詩官”尹吉甫走過的古道緩緩流淌,黃昏的山巒更顯厚重。當我看到“採詩官”故鄉仍有人以無比虔誠的姿態,接續着兩千多年前的詩韻,這片古老的土地,給古雅的詩經添上血脈的溫度。
一脈古音的銀發征途
山裏霧氣氤氳,來到房縣城關鎮的西關印象景區。在一排排青磚灰瓦的古建築間,當“關關雎鳩一雙鞋,在河之洲送過來”的吟誦聲響起,便知道目的地到了。
推開一扇褐色木門,一連串的“咯吱”聲打斷了裏面正在練歌的人。陳遠翠踩着長筒靴,身着紅色棉服,笑臉盈盈地朝我走來,拉着我撞進了一片姹紫嫣紅中。
他們有人穿着綠色碎花大棉襖,有人涂了啫喱水,盤着順滑的頭髮,也有人梳了雙馬尾還戴着一頂貝雷帽。這個非遺《詩經》民歌劇團“翠娃劇團”,由52歲的陳遠翠組建,成員幾乎全部是退休老人。
我站在人群中,十幾張笑臉圍繞着我,“來來來,我們唱一個!”陳遠翠揮着手吆喝着,所有人立刻挺直了腰板,舉起被折痕模糊了字跡的歌詞紙頁,面帶微笑唱起來。
每次見陳遠翠,無論是站是坐,她的背脊永遠挺得筆直,坐時則兩手輕輕疊放在並攏的雙腿上,嘴角微微上揚,唯有聊起唱歌,才眉飛色舞起來,右手食指在虛空中劃出起伏的波浪。“小時候我就喜歡唱歌,原來我不識字,就把拼音標在歌詞上一點一點去背,現在我全記下來了!”每當我復述她的話時,她便立即拍起手來,“對呀!對呀!”尾音高高翹起,細長的眉毛快飛出白皙的圓臉。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筆記本,頁面上的字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表演信息,時間地點一目了然。為了更好地唱歌和記錄,她認識的字越來越多,“我得不斷學習啊,我還跟着抖音學習怎麼編曲呢!”
陳遠翠的民歌劇團是2023年組建的。記得去年三伏天初訪他們時,劇團正擠在一個蒸籠般的小屋裏排練,一把落地換氣扇嗡嗡作響。
“他們剛趕過來,熱。”陳遠翠把風扇轉向了劇團成員,自己額頭上的汗珠像斷了線的珠子滴答滴答往下落,淺綠色的圓領短袖也被汗水洇成了深綠色。
那天他們從下午6點排練到了晚上9點,陳遠翠一人分飾三角,唱三個人的詞曲,汗濕兩件衣裳。結束時她看著我,停頓了很久,擠出了一句“等我們排練好了,再請你看”。
再度相逢,那股穿透眼眸的熾熱仍灼燒着我。
“有人邀請我們去唱歌,有時候包車接送,有時候我們自費過去。”劇團成員田一翠説話時喜歡揮舞胳膊,表情豐富,“每次表演完我們都很激動!”佈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喜,似乎也有一絲憂:“我們確實需要補貼才能運營,不能總靠團長一個人籌資。”
“不管怎麼樣,都要唱啊,不唱它就沒了。”陳遠翠掀起防塵布時,我看到戲服袖口脫線的金邊被縫了起來,“我們小時候誰家辦紅白喜事都會請人來唱《詩經》,現在也還有這種習俗,這調子是小時候就記到心裏的。”
陳遠翠的話讓我想起了去年8月見證的那場葬禮。門古寺鎮上一位老漢走了,葬禮上有兩名孩童,看起來十來歲,念誦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音調憂傷,表情哀痛。
陳遠翠告訴我,兩名“詩經童子”唸唱《蓼莪》以表哀悼,參加葬禮的人都跟着節拍一起唸唱。“等我自己會唱這些歌時,才明白這曲子原來一直長在我們的血脈裏,我們家到我這,四代人都喜歡唱歌。”陳遠翠説這句話時,墻上寫着“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傳承人·陳遠翠傳唱詩經民歌·翠娃劇團”字樣的深紅色橫幅,鑲邊的金流蘇散成了幾綹線頭,被門縫鑽進來的山風撩得嘶嘶作響。
離開陳遠翠劇團,我又想起在40公里外青峰山腳下尹吉甫鎮的一個人。
一個莊稼漢的文化苦旅
“我們這些項目沒有辦法拿去做買賣,換不來錢。”他撓了撓頭,“但這是國家級非遺,我想傳承下去,讓更多人看到它的價值。”他翻弄着桌面上厚厚的文件夾,裏面夾着他整理出來的尹吉甫故居寶堂寺的解説詞,還有他在中央民族大學的講稿。
這個六旬老者名叫龔文友,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尹吉甫傳説、省級非遺房陵長歌的傳承人,在山間講故事、唱民歌已有五十余載。
去年初見時,他帶着山風般利落的氣息,肩背黑色雙肩包,運動鞋纖塵不染,頭髮梳得整齊利落,銀絲眼鏡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樑上。一個這樣充滿文化氣息的人,你很難想像他是地地道道的莊稼漢。
“我沒什麼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唱歌。”他把半世紀光陰熬成歌謠與故事,接續着比血脈更深的傳承。
“我從小就在村頭聽人唱民歌,再回去拿本子把它抄錄下來自己再唱。”他收集了許多民歌抄本,有的是在田間地頭抄錄而來,有的是用縣裏編訂成冊的商用書籍同村民手裏遺留的抄本交換而來。
“原先我有三箱明清時期的《詩經》,被洪水沖走了,現在只剩三本了。”照片中,書被放在床上,一本一本展開來,破損了一些頁面,但字跡仍相對清晰。
存在他手機裏的“寶貝”還不止這些。2012年的視頻裏,那個習慣彎腰插秧的莊稼漢挺直了佝僂的脊背,攥着話筒唱《關雎》,吼出的音浪震得鏡頭都在顫抖。
屏幕倏地暗下,再亮起2017年的一個片段:武漢音樂學院的禮堂裏,這個老人身着紅得發亮的唐裝,用同樣粗糙的指節掄起紅綢包裹的鼓槌,鑼鼓聲裹着粗糙的嗓音,激起了觀眾席的陣陣聲浪。
他的指尖停在結業證書上,“看,這是2018年我參加研究班學習拿的證書,這照片還是我年輕的時候拍的。”他用袖口擦了擦屏幕,把照片放大再放大,黑白證件照裏那個眉眼清俊的青年如今已搖身變作一個在&上震得地動山搖的老漢。
只要翻開手機相冊,他全然聽不見我的聲音,仿佛那些密集的像素能替他留住些什麼。
老人的眼角還映着手機藍光,突然又打開了話匣子,“你看,我的徒弟小的只有七八歲。”他騰出一隻手比劃起六歲孩童的高度,“那個趙淑琪才六歲,總是纏着我要聽故事,現在她逢人就講尹吉甫的故事!”從2012年組建藝術團開始,他像開枝散葉的大樹,在村裏帶出兩支隊伍,一支由幹慣了農活的莊稼漢組成,農閒時聚在村頭唱《伐檀》,另一支隊伍多是父母外出打工的小娃娃,跟着他學講尹吉甫傳説。
龔文友會唱會講還會寫,他的書房像個穿梭時光的膠囊,裏面三層書架上摞着《詩經》民歌抄本,1000G硬盤珍藏着他這些年從鄂西北深山淘來的文化碎片。
“珠藏洞的路啊,窄得連山雀子都得收着翅膀。”他比劃着食指和拇指間兩寸的距離,揚起的右手微微顫抖,“搞清楚一個地名和尹吉甫故事的歷史由來,我得往返這些地方十幾次,上次去珠藏洞的時候摩托輪子陷在泥地裏,卡了好半天!”
“但這些過程一點也不能省略,必須仔細核實!”老人佈滿繭子的手掌在空中重重揮舞了兩下,又瞇起眼睛,將面前微卷的故事稿頁一張張拈起。“尹吉甫給鄉親們施粥的場景和時間,他採詩的路線,還有那些地名,得對照縣誌地圖和實地考察來確認。”面對傳承路上的溝溝坎坎,他總像拂去衣上塵埃般輕輕帶過。
“現在還有好多學者來採訪我,他們説《詩經》民歌和尹吉甫傳説很有研究價值!”他扶了扶銀絲眼鏡,手機屏幕上是一張張同來訪者的合影,“你看這個男生,他在我這住了一週,我教他唱民歌,跟他講尹吉甫的故事,他還學會了好幾首歌呢!”
“我的兩個女兒不怎麼會唱,但她們很支持我做這個事情。”他的女兒在外地打工,總往家裏寄生活費,這些錢一部分用於他自己的日常開銷,另一部分全投到了藝術團的運營當中。“我還想要出書和辦一個私人展覽館。”他摩挲着泛黃的紙角,像在説服自己,“我怕我走了,這東西就斷了。”
一場將深山瑰寶推向四海的“突圍”
房縣文化和旅游局局長陸龍權的辦公桌正對面,是一個放滿了《詩經》文化叢書的書架,當他俯身翻閱書冊時,高大的身子弓成了問號,後腦勺幾乎要埋進紙頁間。
第二次見面,彼此都像老熟人一樣。“《〈詩經〉房縣·尹吉甫研究》這本書你有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經將書塞進我手裏,“送你了!你還要了解什麼全都安排到位!”
我仔細看過陸龍權在西安推薦《詩經》文化的視頻。4月的西安,料峭春風中仍帶寒意,鐘樓旁的廣場上舉行着“攬客入‘房’”的活動。他兩手攥着厚厚的一沓門票,站在人群中央,每遞出的一張門票都裹着他掌心的溫度,“都有都有!好好好!快到房縣來啊,帶着家人來啊!”他笑着邀約每個領到門票的旅人,那種渴望與期待快要溢出雙眸。
發出去的門票到底能為房縣引來多少人,做之前他不敢打包票。“做好文化和旅游的深度融合是我一直以來都在琢磨的事情,我想這肯定需要不斷地探索!”從2022年上任至今,他幾乎全年無休,“累歸累,但我不能停,有很多事情要做!”2024年首屆(房縣)全國大學生詩詞大會暨房縣《詩經》文化傳播大使比賽,從7月海選開始到12月總決賽結束,跨越了全國30多所高校,他幾乎場場必至。當那聲“水秀山奇畫芳菲”的調子混着醇厚的酒香從山坳裏飄進校園中時,這位局長以詩為楫,將深山瑰寶推向了四海。
2009年盛夏,為了弄清楚尹吉甫的生平事跡,陸龍權跑遍了整個榔口鄉。2010年,他歷時三天跨越四省,晝夜奔走邀請多位專家簽名支持。當所有文件集齊時,他心心念念已久的“尹吉甫·詩經文化”品牌終於破繭成蝶。2015年冬,陸龍權帶着77歲的“歌王”胡元炳和66歲的民歌師鄧發鼎登上中國音樂學院的講&,《詩經》曲調穿越時空。
調研路上,陸龍權向我介紹那些滿是《詩經》元素的建築。鐫刻着經典詩句的路燈沿街矗立,以“關雎”命名的橋梁橫跨雎水河之上,子衿路的地面投影着“悠悠我思”的流光……
“《詩經》文化本來就是流淌在我們每個房縣人骨子裏的血液,我就是想要讓它被全國人民都知道!”陸龍權説。
在房縣,《詩經》伏在皺紋、草木與雨霧裏,頑強地舒展出新的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