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當代學者與他的“史記學”
採訪中,陜西師範大學教授張新科常常提到兩個中華文化的巨人,一是孔子,一是司馬遷。在他眼中,孔子乃師者的榜樣——循循善誘,因材施教,授六藝之技而育天下之才;司馬遷是學者的典範——幽於縲紲而發憤著書,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張新科將孔子與司馬遷視為高山仰止的偶像,他們深深影響了他的研究和教學。
做開創性研究
“環境的相互衝突愈眾多,愈艱巨,矛盾的破壞力愈大而心靈仍能堅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顯示出主體性格的深厚和堅強。”在構思此文時,我們覺得以張新科曾引用的這句源自黑格爾《美學》中的論斷,來解碼他的學術人生,再合適不過。
由此,在諸多采訪素材中,我們聚焦於張新科人生中三個“環境艱巨”而“衝突眾多”的特寫場景,從中得以看見他的純粹與堅毅。
第一個場景:睡在教室裏的中學生張新科。
1959年,張新科生於陜西眉縣,那是物質條件貧乏的年代。上中學時,他要走六七里地去上學。因為農村學校住宿條件有限,他和一幫同學只能夜宿教室,睡在麥草做成的臨時床舖上。
張新科説,這些艱苦的求學經歷,磨煉了他的意志,也讓他能夠在研究《史記》的“冷板凳”上,一坐就是40余載。
第二個場景:在“陋室”中埋頭研究的青年教師張新科。
張新科的《史記》研究之路始於1988年,當時剛從陜西師範大學碩士畢業並留校任教的張新科,一家三口擠住在僅有18平方米的“筒子樓”單間裏。正是在這樣跼踀的“陋室”中,張新科開始撰寫生平第一部學術著作——《史記研究史略》。
三伏天的“筒子樓”裏,熱得受不了時,張新科就用涼水衝臉。因為沒有暖氣,冬季得點煤爐取暖。《史記》內容龐雜,學中文的他常常通宵讀書、補課。張新科説這些都算不上挑戰,更大的困難是如何在瀚如煙海的文獻資料中找到心儀的材料。
作為“二十四史”之首,在綿延2000多年的增補傳承中,《史記》的研究專著與論文可謂“汗牛充棟”,但直到上世紀80年代,對這部鴻篇巨制研究史的整理、總結,還鮮有人去做。
“當時沒有電腦,沒有現代化的影印設備,只能靠手抄。”授課之餘,張新科一頭扎進圖書館。由於2000多年的《史記》研究資料既多且雜,又極其分散,他只能一頁一頁地找,一字一字地抄。僅抄寫工作就持續了一年多時間。
1990年,張新科與浙江師範大學教師俞樟華合作,以第一作者身份出版了《史記研究史略》一書。《史記》研究專家韓兆琦在出版序言中稱“這是一項開創性的工作,填補了‘史記學’的一項學術空白”。
第三個場景:帶病“衝刺”的《史記》研究“大家”張新科。
走進張新科位於陜西師範大學的工作室,已彙編完成的“中外《史記》文學研究資料整理與研究”,堪稱“煌煌巨作”。這項由張新科主持完成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研究歷經10年,總字數超過1300萬,而課題的結項衝刺,正是在張新科身患重病時進行的。
2019年,張新科突感身體不適,經檢查後被確診為食管癌,前後做了兩次手術,歷經6次化療和28次放療。治療後,張新科體重驟降。學生劉彥青等人回憶,當時的張老師“已經完全脫了相”。
生性樂觀的張新科堅信自己能戰勝疾病。治療期間,學生劉彥青背着打包好的衣物,堅持住在病房陪床,最終卻被張新科趕回了學校,因為在他看來,把研究做好很重要。
上述三個場景見證了張新科的成長之路:近50萬字的《史記·秦本紀》匯校、匯注、匯評;《史記學概論》被《史記》研究專家張大可稱讚奠定了“史記學”的理論基礎;《〈史記〉與中國文學》被列入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培養了30余位博士、100余位碩士,很多都在研究《史記》的第一線;主編了“海外司馬遷與《史記》研究”叢書;編寫國際儒學聯合會教育系列圖書《全注全譯本史記》;著作《〈史記〉文學經典的建構之路》榮獲第九屆高等學校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人文社會科學)一等獎,並被列入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重點項目,即將譯為英文出版……張新科與國內學者一道,讓《史記》研究重心逐漸從海外回到中國,也讓國內《史記》研究走在了世界前列。
傳遞愛與尊重
或許是因為曾經生過一場大病,採訪中,張新科積極奮發的“生命觀”深深打動了我們。對於做學術研究,他堅持學無止境,追求生命有為,並甘於奉獻;對於學生,他引用墨子“兼愛”、孔子“仁者愛人”等思想,強調“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要尊重他人的生命”。
今年研三的“00後”學生何京鴻,至今記得導師張新科做的一件小事。
“我的畢業論文方向是‘唐傳奇對《史記》的接受研究’。第二遍修改完畢後,我發給張老師請他指正。”何京鴻説,“後來我才得知,當天老師正在做病情復查。他就坐在醫院裏,通過手機查看論文,寫下了註解和修改意見,並在返校後第一天,找我見面探討。”
“論文發過來,我要第一時間看,如果我遲遲不回復,學生就會惴惴不安。更重要的是,我早點看完,學生就有更多的時間去提升研究的質量。”張新科説,“教師是一份傳遞愛的工作,要善於換位思考,站在學生的角度看問題,讓他們感受到尊重。”
“諄諄如父語,殷殷似友親。”學生們這樣形容張新科。
學生米國春是張新科2021年招收的唯一一位碩士研究生。因為被屈原高尚的人格所吸引,他的研究旨趣更傾向《楚辭》。張新科得知後,不僅沒有強扭他的研究方向,反而給米國春開“小灶”,專門講《楚辭》。
“學生只有對研究感興趣,才能真正持之以恒地做下去,我不能把學生硬拉到我的研究偏好上來。”因為受到尊重,學生們更願意把張新科當作朋友甚至親人。在張新科寬厚包容的師風影響下,他的學生除了研究“史記學”外,還廣涉詩歌、辭賦、小説等領域,形成了多領域、跨學科的研究態勢。
“有志之士都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以國家利益為重。”這是張新科更高的生命價值觀,也是他對研究團隊的更高要求。
“志士仁人或立德,或立功,或立言,以其高風亮節、赫赫功業譜寫了一曲壯麗的人生之歌。”在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成果《中國古典傳記文學的生命價值》一書中,張新科以孔子、司馬遷、文天祥等傑出人物為載體,立足現實,呼喚更高層次的民族精神。
“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張新科常用《論語》中這句話自勉,以“為山”二字作為不斷前進的動力。如今雖已66歲,但他仍堅守在學術一線,為的是“進一步挖掘《史記》中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關的價值理念,服務當代中國實際”,這也正是他的畢生所求: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生命的最大價值,讓生命閃光,不留遺憾。
(孫正好 許祖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