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之名,精神之鏡-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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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5/16

08:54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0版 新華走筆

書齋之名,精神之鏡

2025-05-16 08:54:31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0版 新華走筆

  山水可名,亭&可名,一草一木皆可名,而書齋之名,尤顯風骨。

  去年,記者採訪一位伏羲文化學者時,得以進入他的“敬羲齋”一觀。只見滿壁古籍環列,一張大案橫陳中央,案頭堆疊硃筆註解的手稿,窗邊老梅斜逸而出,旁懸題賀中國北斗的書法條幅“用宇宙作陪襯,還萬民以安康”。

  雖然探訪名人故居時常見“某齋”“某軒”“某堂”,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活”着的書齋。齋中景象與主人的治學態度,引發了我對書齋文化的無限興趣。

  書齋是一個集讀書、創作、修身養性於一體的文化空間,是人們靈魂的棲息地。在書齋之中,人們可以孤芳自賞,可以隱世自娛,也可以慨嘆人生,發幽思、抒豪情。探微書齋文化,可自齋名始,因百般滋味,盡在一齋名中深隱。

  書齋之名,往往始於對環境的描摹,卻不止於對空間的寫實。它是一方天地的隱喻,是主人與命運對話的起點。

  最負盛名的書齋總以“陋”字點睛。唐人劉禹錫的“陋室”,素琴橫陳,金經漫卷,往來皆鴻儒談笑,&&無白丁喧嘩。這方天地雖簡,卻自有一番“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幽趣。

  明人桑悅的“獨坐軒”既陋且獨,更見孤詣。斗室僅容一案一椅,案頭唯置經史數卷。賓至無地可旋,主人不迎不送,遂以“獨坐”名之。然此“獨坐軒”實乃“大觀園”,上可求堯舜禹湯之道,下可窺濂洛關閩之心。

  桑悅自謂:“遇聖人則為弟子之位,若親聞訓誨;遇賢人則為交游之位,若親接膝而語;遇亂臣賊子則為士師之位,若親降誅罰於前。”當其展卷,可為弟子,恭聆聖賢訓誨;可交摯友,與先哲促膝論道;可任判官,對賊子口誅筆伐。這般“坐無常位,接無常人”的境況,教人會心莞爾:既與千古魂靈周旋終日,何來“獨坐”之説?

  陋室不陋,因有德馨流淌;獨坐不孤,因與往聖神交。

  書齋之名,往往寄託着主人的精神志向,可以明其志、壯其節、勵其行。

  宋人陸游的“老學庵”別有一番深長滋味。其少年之時,“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以保家衛國為己任,奈何仕途多蹇,壯志難酬;老年歸隱鄉村,卻未嘗消沉,而是擇取師曠教晉平公老年發奮之典,名其書齋曰“老學庵”,以示活到老、學到老,志不衰、節不變。

  陸游自敘齋中情景“或棲於櫝,或陳於前”“俯仰四顧,無非書者”,直至“亂書圍之,如積槁枝”,想起身竟不得行。他稱書齋為“書巢”,人如棲鳥,以書為林。這段書齋生涯佔了陸游後半生大部分時光,他晚年所做的詩歌文章,大多誕生於“老學庵”的燈影搖曳之中。“老學庵”三字,成了他心境、心志與人生觀、愛國情的最佳凝練。

  元末章溢隱居匡山的“苦齋”頗為奇絕。據劉伯溫所述,“苦齋”所在高山險峰,四顧峭壁環繞,白雲繚繞,北風淒冷。於此幽絕之地,植物、蜂蜜、溪魚俱帶苦意。然而,棲身苦地,起居“苦齋”的章溢,卻另有一番説辭:“樂與苦,相為倚伏者也。人知樂之為樂,而不知苦之為樂;人知樂其樂,而不知苦生於樂……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踐以嘗膽興。”這種對“苦”的追尋,也體現了主人對“天將降大任”的提前準備。後章溢果出匡山,助朱元璋開明朝基業。

  書齋之名,是主人精神的鏡像,亦是歷史風雲的鏡像。

  醇親王奕譞的別墅喚作“退潛”,書齋題名“九思堂”。

  奕譞乃道光帝第七子,光緒帝生父,又因參與辛酉政變得慈禧信任,封醇親王。然其偏要“退潛”,必要“九思”,其中意味,頗堪玩味。“九思”出自《論語》,謂君子當有九種思慮: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據説,奕譞在受封親王當日,於九思堂中“九思而得”,寫下一篇“治家格言”,開頭即是:“財也大,産也大,後來子孫禍也大。”

  這般作態,自有其緣。晚清政局,波譎雲詭,縱親王之尊,亦難保全。奕譞雖得慈禧寵信,然伴君如伴虎,於是退潛以避鋒芒,九思以保周全。其子光緒登基後,奕譞仍上疏言道:“愚以為諸事當先請懿旨,再於皇帝前奏聞。”齋名見心性。奕譞的“退潛”與“九思”,是生存之道,本無可厚非,但這般心態蔓延於廟堂高位者,政治豈不萎靡,國家豈不衰敗。

  有“退潛”者,也有“飲冰”者。一退一飲之間,可見主人心事。“飲冰”二字,出自《莊子》,言人內心焦灼,非冰不能解其熱,表達了憂國者的焦灼與熱忱。戊戌之後,梁啟超亡命日本,橫濱辦報,以筆墨續其維新之志,以“飲冰室”為書齋名。他在《自由書》中解釋説:“莊生曰‘我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歟’,以名吾室。”書中文字,字字皆是從五內焦灼中嘔出。所謂“內熱”,非關一己之“退潛”,實係天下之憂患。

  記者曾探訪位於天津的“飲冰室”舊址,見多有年輕人在“無負今日”牌匾前駐足留影。此四字是梁啟超1925年為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生同學錄所題。百年流轉,這四字不僅承載着“何懼流年匆匆,但求無負今日”的惜時本意,更生發出“無負今日盛世”的惜世之意。

  愛書的人到了上海,總不免去“思南書局”走一遭。那棟小樓原是柳亞子的舊居。與如今“思南書局”的雅致不同,當年柳亞子為書齋題名時,用的是“活埋庵”三字。淞滬抗戰時,柳亞子避居法租界,眼見山河破碎,生靈涂炭,而自己卻只能困守一隅,豈非活埋?考“活埋”齋名,並非柳亞子獨創。元代胡道玄有“活死人窩”,明末徐樹丕亦有“活埋庵”。大抵亂世文人,常有此等心境。後柳亞子遷居香港,又題齋名為“羿樓”,“羿”者,射日之英雄也。

  書齋之名,終究是心之名。齋名雖小,卻承載着中華文化“物我合一”的哲學思想。一方書齋,不僅是讀書治學的場所,更是安頓心靈的家園。重要的不是名稱本身,而是在命名中寄託自己的精神追求。畢竟,書齋真正的匾額不在檐下,而在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的精神家園。 

 (田策)

責任編輯:史夢佳
關鍵詞:書齋,九思,主人,奕譞,柳亞子,之名,獨坐,精神,老學,活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