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珍貴的人間-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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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5/16

08:54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0版 新華走筆

活在珍貴的人間

2025-05-16 08:54:08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0版 新華走筆

海子母親操採菊在閱讀《海子的詩》。

戴威攝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可能是很多人最熟悉的一首現代詩。在詩人筆下,字與字相遇,畫面與畫面相接,形成一種具體的、直抵人心的溫暖。

  這是海子留給未來的禮物。有人説,他的背影,比詩句更孤獨;有人説,他的詩的生命,還在繼續……

  如今,在他的家鄉,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查灣村,海子文化園靜坐那裏,等待無數遠方來的客人。於是,一群人,因詩人而來;一群人,載詩情而歸。

  春暖花開的日子,我來到了這裡。我回到了這裡。

海生,海子

  在“海子故居”低低的屋檐下,90歲的操採菊握住我的手。

  “你是來看海子的嗎?”

  “我是來看您的,還有您兒子查海生。”

  “好嘛,來看海子。”

  ……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出生於安徽懷寧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1979年,15歲的他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大學期間,他開始詩歌創作。

  很長一段時間,家人不知道“海子”。

  “我們都不知道他寫詩,他回家也極少談到詩的話題。”比查海生小三歲的查曙明,是他的大弟,現在是懷寧縣海子紀念館館長。

  “父母叫他‘海生’,我喊他‘哥哥’。詩集《土地》出版時,出版社通過他的好友西川輾轉&&到我們。在寄送稿費時,我們才知道他有這個筆名。”查曙明回憶。

  讓我有些疑惑的是,時至今日,在最摯愛的親人口中,“海生”或“哥哥”的稱謂都不見了,只剩下“海子”,這個世人皆知的、屬於詩的名字。

  “他寒暑假回家,會給我講在北京遇到的趣事。”查曙明説,哥哥知道他喜歡武俠小説,會給他買整套古龍的小説。“他説古龍很有才華,希望我讀小説的同時抓緊學業,像古龍一樣走出自己的路。”

  查曙明記憶裏的哥哥樂觀、有見識,“回頭想想,他的孤獨可能藏在詩裏。”

  對家人來説,認識海子,是在海生走了之後。

  “那時,我在縣城中學復讀。為了不影響考試,父母瞞了我三個多月。挨到高考後趕回家,我才知道,我永遠失去了親愛的大哥。”查曙明説。

  為沖淡家裏悲傷的氣氛,次年,再次落榜的查曙明和鄰村姑娘結婚生子。後來,他在當地鄉鎮企業工作,又輾轉到廣東、北京,做些小生意。

  2017年,父親去世。同年10月,懷寧縣海子紀念館建成。在外漂泊半生的查曙明收到家鄉邀請,決定回到查灣,照顧老母親,並協助打理紀念館。

  如今的查曙明,已年近六旬。在從小長大的地方,他把海子的故事講給每一個人聽,並為陌生人送上祝福,“做幸福的人”。

  查曙明説,自己本對詩歌不感興趣。上世紀9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人對老家的造訪,讓他意識到,哥哥在詩壇的影響。從那時起,他開始系統閱讀海子的詩。

  今天,查曙明時常提起筆來。“其實不能算是寫詩,最多是給文字分行。”他説,與文字的近距離接觸,讓自己和那個永遠25歲的瘦哥哥,越來越近了。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海子母親出生在農曆九月,正是菊花盛開時,於是她有了“採菊”這樣詩意的名字。其實,她才是海子文字上的啟蒙老師。在海子牙牙學語時,她便尋來一些舊報紙,教他識字。

  “他假期回來,經常一個人關在房間,做自己的事。我那時忙着做農活,也不曉得他是在寫詩。”操採菊説,她只知道,大兒子是孝順的好孩子。

  母親/老了,垂下白髮/母親你去休息吧/山坡上伏着安靜的兒子/就像山腰安靜的水/流着天空……

  在海子筆下,“母親”既是操勞的農婦,也是孕育萬物的大地。

  直到海子離世後,這位樸實的母親,開始翻閱他的詩集,試圖以這種方式,和她的兒子對話。也是從那時起,她的床頭,總會躺着一本《海子詩集》,只要閒下來,她就會一遍一遍地閱讀。經年累月,書頁被磨得卷邊,長期用眼也讓她的視力下降。

  終於,那些曾讓她感到困惑的晦澀句子,成了兒子跨越時空對她訴説的心事。時至今日,90歲高齡的她,還能背誦出幾十首兒子的短詩。

  聊了許久,我落俗地問了她一個問題:

  “您最喜歡的是他的哪首詩?”

  “只要是他寫的,我都喜歡。”

  片刻後,操採菊朗誦起她喜歡的《給母親》(組詩)中的一首:“媽媽又坐在家鄉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隻凳子仿佛是我積雪的屋頂……”

  我看見,她的眼裏淚水全無,臉上笑容浮現。

  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海生早已變成了海子。海子,一直陪着他的家人。

“人人李杜自命”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中國最早的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的故事發生地廬江郡,就在今天安徽懷寧和潛山交界處。

  懷寧,一直有詩。

  這裡孕育了“兩彈元勳”鄧稼先的風骨,見證過陳延年、陳喬年兄弟的革命情懷,流轉過“同光十三絕”之一的楊月樓的戲韻,也是中國詩歌文化的重要發祥地。

  懷寧本土詩人層出不窮,僅明清就有“田園詩人一流”的汪之順、“靜用齋”詩人楊汝谷、揚州八怪之一李葂等。正如晚清詩人陳世鎔所言,“我裏詩人甚多,人人李杜自命”。

  懷寧方言屬於贛語懷岳片,語音聲調起伏大,給人一種抑揚頓挫的感覺,“懷寧人説話像唱歌一樣”。在漢語組詞規律中,“詩”與“歌”總相伴出現。我猜,這或許是懷寧詩人輩出的緣由吧。

  今天的懷寧,詩情依舊。

  令當地人驕傲的“詩歌春晚”已舉辦五屆,“詩歌沙龍”“金秋詩會”等活動接連登場。而眾多民間詩歌社團,更讓喜愛讀詩寫詩的懷寧人擁抱在一起。

  此行,我還見到兩位和詩有關的人。

  她風塵僕僕地來。

  她叫查貴琴,一身職業裝,讓人不難推測出,她是在銀行工作。

  “想不到吧,詩人也要上班。”她打趣道。這位縣農商行的職員,也是“草根”詩人。這天,她趁着中午下班時間,來接受我的採訪。

  查貴琴回憶,大約20年前,她目睹過虔誠的詩迷們來到海子墓地,在墓碑前朗誦詩歌。那時,和海子同宗同輩的她,只聽過詩人的名字,對他的一切知之甚少。於是,帶着疑惑,她翻開了海子詩集。

  那是她人生中,最迷茫的一段時間。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查貴琴朗誦起海子的《活在珍貴的人間》。

  第一次讀這首詩時,她哭了。“讀到‘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這樣的句子,覺得這個世界真美好啊。那些瑣碎、不安的時刻,都變得微不足道。”在詩裏,她找到了人間的珍貴。

  她開始寫詩。

  下班後的深夜,她將思緒放馬草原,有時又遨游到宇宙之外。“我開始相信,即便身處喧囂,有文學的指引,就不會迷路。”查貴琴説。

  這條創作之路,跋涉艱辛,她走得倒也篤定。如今,查貴琴的散文已結集成冊,她的詩也頻頻見諸報端。

  “文學或詩歌,似乎讓我失去了更多。”一個中年人如是説。

  他叫何誠斌,是個“60後”。

  “上世紀80年代,人人寫詩、讀詩。”何誠斌説,他在詩歌雜誌上,第一次讀到海子的詩,便唸唸不忘,“我也嘗試寫詩,但總覺得不得要領。”

  不擅寫詩的他,在小説賽道上筆耕不輟。

  “上課都在寫小説,班上的人也愛看。”讓他耿耿於懷的是,因為沉溺創作,他有些荒廢學業,最終沒有考上大學。

  “去念大學的同學,過年時跟我分享見聞,讓我很受打擊。”何誠斌説,他暗暗發誓,要博覽群書,成為同樣有知識的人。

  讀書的人,成了寫書的人。

  隨後的人生中,因對文學的癡迷,何誠斌成了職業作家。

  “那時,我住在北京的地下室,在那‘爬格子’。”何誠斌説,有同學見他每日伏案,想為他介紹高薪工作。

  但是,“只有在文字裏,我才能感到安穩、幸福。”他婉拒了同學的好意。

  出走半生。前兩年,老何回到懷寧。現在的他,在創作之餘,多了一重身份——懷寧海子詩歌研究會副會長。

  “海子的詩,我會永遠讀下去。詩歌文化,我會傳承下去,通過每個真誠的靈魂。”他説。

  “生存無需洞察/大地自己呈現/用幸福也用痛苦/來重建家鄉的屋頂”——這是海子的詩中,他最喜歡的《重建家園》中的一句。

  “我想應當回歸生命本真,去熱愛你的熱愛,而不以外物好壞評判得失,你的人生會多一些詩意。”他如此理解。  (戴威)

責任編輯:馮明
關鍵詞:海子,詩歌,知道,查曙明,懷寧,海生,幸福,哥哥,採菊,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