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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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3/28

22:15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説人解史

江湖夜雨

黃庭堅的人生地理(下)

2025-03-28 22:15:14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1版 説人解史

  ▲黃庭堅墓。聶作平攝

  作者:聶作平

報 復

  黔州三年加戎州三年,黃庭堅在巴山蜀水間安置了六年。六年後的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駕崩,徽宗即位,黃庭堅以及正在各地貶所苦熬的舊黨人士,紛紛迎來了曙光。

  徽宗初立,向太后聽政,希望以大公至正消除朋黨,平息新舊黨爭。其時,舊黨或者説元祐黨人大多已去世,如司馬光、文彥博、孫固、呂公著、馮京、呂大防,活着的也是風燭殘年。為此,徽宗聽從曾布建議,將流貶的元祐黨人召回。於是,便有了蘇東坡、蘇轍、程頤、范純仁等人的北歸。雨露均沾,流貶在戎州的黃庭堅,也在1100年五月盼來了起復之機。

  對徽宗上&後“舊臣重疊起南荒”的撥亂反正,黃庭堅充滿感激,作詩稱“群心愛戴葵傾日,萬事驅除葉隕霜”——在他眼中,剛剛登基的徽宗是光芒萬丈的太陽,而他則是向着太陽的葵花。但是,要不了多久,這輪意淫中的太陽就會讓黃庭堅這朵葵花萬里投荒。

  1100年,黃庭堅一歲數遷,先是級別很低的鹽稅監,及後是州判官,再後是代理知州,最後是調往京師。如果説當初黃庭堅因漲水、家事(四弟去世,為兒子完婚及探望姑母)、身體(背部癰疽)諸多原因未能及時就任前三個職務的話,那麼,當他在荊南小住後,病體已愈,家事已處分,按理,他應及時赴京,可他卻兩次上表求免,並請求到江淮間任職。原因有兩個,一是對黨爭感到厭倦,而京師是黨爭最激烈的地方;二是蘇、秦已逝,他産生了深深的幻滅感,對仕途失去興趣,只希望回到離家鄉更近的地方了此殘生。

  朝廷同意了他的請求,任命他為太平州知州。然而,政局風雲突變,他只做了9天太平州知州就被撤職,並且,撤職之後,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至。

  原本,剛上&的徽宗要在新舊兩黨間走一條中間路線。孰料,新舊兩黨積怨太深,根本無法消弭。尤其重要的是,像哲宗一樣,徽宗也對父親神宗的變法有着發自內心的認同。當垂簾的向太后在兩年後歸政徽宗,徽宗將年號由建中靖國改為崇寧,崇寧就是崇尚熙寧,而熙寧變法,正是他父親的大手筆。

  於是,政治投機分子蔡京以新黨姿態大權在握。之前,王安石熙寧變法時,蔡京擁護改革;司馬光元祐更化時,他又支持推翻新法。在蔡京慫恿下,徽宗下令銷毀三蘇、黃庭堅、秦觀和范祖禹等人的著作——相當於剝奪了他們的政治權利。次年,又將司馬光為首的舊黨300多人列入元祐黨籍,刻名於碑,立碑於廟,稱為元祐黨人碑。碑上,也有黃庭堅的名字。

  作為舊黨追隨者和同情者,罷官、銷毀著作、列名黨籍後,處分還沒有完。因為,黃庭堅還得為一篇短文付出更大代價。

  清晨,山谷祠略顯斑駁的紅漆大門還沒打開。從遠處看,小小的山谷祠倚在會仙山懷抱裏。昨夜一場急雨,翠綠的山巒間游動着一團團霧氣,讓人想起千里之外的雙井,那裏,也有同樣翠綠的山巒和同樣淡白的霧氣。那麼,900多年前,當黃庭堅萬里投荒來到宜州時,宜州的山和霧,多半會勾起他對故鄉的思念。

  結束了巴蜀流貶,當黃庭堅和他的朋友們都以為從此將終結坎坷生涯時,沒想到,比流貶巴蜀更重的處罰正在降臨——這處罰,背景是新舊黨爭,導火索是一篇銘文,而更深層的原因,是黃庭堅早年鋒芒畢露的性格惹下的禍根。他遭到了報復。

  西諺説,性格即命運。放到黃庭堅身上,一點不假。讓黃庭堅晚年被以更加嚴厲的處罰流放到宜州並死於那片煙瘴之地的,就是他兀傲的個性。

  事情得回到20年前,那年,黃庭堅39歲,任太和縣令。由於對新法的抵觸,他被移監德州德平鎮。雖然兩者級別相當,但一個是一縣最高長官,一個是負責一鎮稅收等事務的閒職。這種調動,已屬對黃庭堅的警告和小懲。聰慧如他,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含義。不過,他依舊我行我素——自少年時起就深藏於胸的對隱逸的嚮往,使他對官場升降沉浮看得很淡,如果不是要贍養老母並支撐家族,他更願意做一個與清風白雲為友的散人。

  德平鎮監任上,黃庭堅認識了趙挺之。趙挺之,字正夫,金石學家趙明誠的父親,也就是著名女詞人李清照的公公。其時,趙挺之任德州通判,是黃庭堅的上司。初始,黃庭堅與趙挺之關係不錯,從他贈給趙挺之的詩看,他甚至將這位上司視作知音:“鴛鴦求好匹,笙磬和同音”。但很快,他們就顯示出了政治上的根本性分歧——一個支持改革,一個傾向保守,一個希望嚴格執行新法以獲取政績,一個堅決抵制新法以維持穩定。後來,蘇軾對此事總結説:“御史趙挺之在元豐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黃庭堅方監本州德安鎮。挺之希合提舉官楊景棻,意欲於本鎮行市易法,而庭堅以謂鎮小民貧,不堪誅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公文往來,士人傳笑。”

  按蘇東坡的説法,黃庭堅與趙挺之交惡,乃是趙挺之欲在德平鎮實行市易法——這是熙寧變法中的重要一條,但黃庭堅對此很抵制,以鎮小民貧,不堪誅求為由,拒不執行。

  千年以來,對熙寧變法的利弊,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本無定論。以趙挺之與黃庭堅各自的行為來看,也無法説誰對誰錯。或許,兩人都沒有全錯,也沒有全對。只是,三觀不同,兩人幾同友盡。

  沒想到,時隔不久,兩人又成了同事——黃庭堅被召入京任《神宗實錄》檢討官後,趙挺之也進京任秘閣校理。

  黃庭堅飽讀詩書,才華橫溢,但才華橫溢的人往往都有一個相同的弱點:恃才傲物。為逞一時口舌之利,得罪了人尚不自知。和蘇東坡一樣,黃庭堅也愛拿他人開玩笑——這他人,有朋友,有同事,有熟人。這些玩笑,很難説有多少惡意,有的人或許只是付之一笑,有的人卻從此耿耿於懷,且尋機報復。趙挺之屬後者。

  黃庭堅是南方人,趙挺之是北方人,雖有官話,但兩人的官話可能都不太標準,帶着濃濃的地方口音。並且,兩人都保留着各自的飲食習慣——黃庭堅喜米飯,趙挺之喜麵食。

  同在館閣時,按例有工作餐,每晚,小吏必來問各位大人明天吃什麼。趙挺之總是搶着回答:來日吃蒸餅。故此,大多時候的工作餐都是令黃庭堅難以下咽而趙挺之大快朵頤的蒸餅。

  有一次,同僚聚飲,席間行酒令,要求每人説五個字為一句話,前兩個字合成第三個字,第三個字加上第四個字,合成第五個字。趙挺之首先説:禾女委鬼魏。話音剛落,黃庭堅應聲説:來力敕正整——黃庭堅學着趙挺之的山東方言説這五個字,絕似趙挺之平日對小吏所説的“來日吃蒸餅”。滿座哄堂大笑,趙挺之十分不快。另一次,同僚閒談,趙挺之得意地稱他老家崇文重禮,像他給人家寫一篇墓誌銘,人家一定會推一車的禮物上門相贈。黃庭堅説:“這一車禮物,想必都是些蘿蔔瓜醬之類的吧?”

  趙挺之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他無法理解黃庭堅的幽默,他把這些調侃視作對自己的輕視和冒犯。他決心報復。

  機會很快來了。蘇東坡除翰林學士後,上表推薦黃庭堅自代,並在表狀中對黃庭堅讚賞有加。其時,趙挺之已離開館閣,升為監察御史,他對蘇東坡舉薦黃庭堅不以為然,上疏稱黃庭堅“輕薄無行,少有其比”,“罪惡尤大,尚列史局”。趙挺之的批評立竿見影,不僅黃庭堅沒能出任翰林學士,就連已內定的著作郎也泡了湯。

  至此,趙挺之算是報了多年來一直耿耿於懷的一箭之仇。此後,他官運亨通,一路青雲直上。崇寧元年(1102年),當黃庭堅徘徊荊湘時,趙挺之升任吏部尚書兼御史中丞,已是副相級的二品高官,他們之間的差距,已然霄壤之別。

  居廟堂之高的趙挺之,早把處江湖之遠的黃庭堅視作浮雲,這個狂狷文人過去的諸多玩笑戲謔,他已經忘記了。

  可是,有人卻希望他永遠記得;縱使忘記了,也要提醒他回憶往事。

  荊州博物館收藏着一塊兩米多高的石碑,碑上文字,記錄了僧人智珠重建承天寺塔的經過。作者黃庭堅。

  流貶黔州時,黃庭堅途經荊州,寓居承天寺,智珠正在拆除搖搖欲墜的舊塔,打算建新塔。六年後,黃庭堅再來江陵,新塔已竣工,智珠請他撰文以記,黃庭堅寫下了一篇幾百字的短文。

  短文寫好後,智珠打算將其刻於碑上。湖北轉運判官陳舉等官員看了文章後,向黃庭堅提出,希望把他們的名字也寫在文末,“相顧遽請於前曰:‘某等願記名不朽,可乎?’”——添幾個名字,原是舉手之勞,遇到圓滑世故之人,肯定滿口答應。但是,性格直率的黃庭堅卻看不起這些沽名釣譽之徒。對陳舉等人的請求,他的反應是沉默。

  黃庭堅的沉默得罪了陳舉,而陳舉乃是地道小人——古人認為,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陳舉將碑文曲意解讀,指責黃庭堅借碑文“幸災謗國”,並向朝廷舉報——他顯然知道,炙手可熱的趙挺之,早年與黃庭堅關係緊張,於是,舉報信專門送到了趙挺之手中。

  俗話説,宰相肚裏能撐船。但趙挺之這個副宰相的肚子實在太小,不僅不能撐船,就連多年前的幾句玩笑話也令他憤怒。此時,早年與黃庭堅的齟齬又因陳舉的舉報而沉渣泛起。

  於是,黃庭堅的厄運來臨:剛在太平州知州任上才幾天的他,火速被免職,並被給予了一個比流貶巴蜀更嚴重的處分:除名羈管。也就是開除公職,在指定的地方監視居住。

羈 管

  長沙是文人的傷心地,從上書憂漢室被貶的賈誼開始,爾後杜甫流落,李商隱徘徊,長沙見證了他們生命中的無奈與痛楚。

  黃庭堅亦然。

  如果説黔州安置時他名義上還是政府官員,行程還可以稍微從容的話,那麼,此時的他已被開除公職,等同於犯人,行程已不能自主。他在詩裏幽怨地寫道:“接淅報官府,敢違王事程。”接淅即接淅而行,指淘了米來不及下鍋煮就不得不上路。黃庭堅感嘆:“只應瘴鄉老,難答故人情。”與黔州戎州相比,宜州更為邊遠,更為蠻荒,乃是不折不扣的南荒之地,此去凶多吉少,恐怕只能老死瘴氣瀰漫的異鄉了。

  “又將十六口,去作宜州夢”,黃庭堅一家由鄂州溯長江而至岳陽。這裡,是黃庭堅精神之父杜甫晚年漂泊並客死的地方。同樣是漂泊,杜甫至少還能像他筆下的沙鷗那樣,是自由的;黃庭堅卻是被羈管的。

  舟行洞庭,再溯湘江而行,下一站就是潭州,即長沙。此時,已到了崇寧三年(1104年)春節。在長沙,黃庭堅巧遇了兩位好友的兒子,一個是秦觀的兒子秦湛,一個是范祖禹的兒子范溫,范溫也是秦觀的女婿。

  秦湛與范溫是為了秦觀而遠赴南方的。

  黃庭堅貶黔州時,秦觀貶處州,後來又不斷貶往更偏遠的南方,一直貶到了雷州半島上的海康。徽宗登基後,秦觀獲准放還橫州。然而,行至藤州,秦觀溘然長逝,時為1100年。其時,黃庭堅正計劃從蜀中放舟東下。

  秦觀客死異鄉三載,兒子和女婿才終於有機會將他的遺骸運回老家高郵——故此,黃庭堅見到的,除了老友的兒子和女婿外,還有老友的靈柩。

  昔年,黃庭堅與秦觀既同列蘇門,又共事館閣,詩酒生涯,琴歌不輟;而今,暌違十余載,老友已然化鶴,而自己則以風燭殘年之軀,遠赴老友客死的煙瘴南方,人生的曲折與世事的無常,怎不令人潸然淚下?黃庭堅感情失控了,他拉着秦湛和范溫的手,在長沙的寒風中痛哭一場。

  黃庭堅取出二十兩銀子,作為他給秦觀的賻金。所謂賻金,即向有喪的人家贈送的禮金。秦湛不受——黃庭堅已被除名,再無一分俸祿,一家十幾口還得到宜州過日子,他怎麼忍心拿這錢呢?黃庭堅卻堅持要送,並説“爾父,吾同門友也,相與之義,幾猶骨肉。今死不得預斂,葬不得往送,負爾父多矣。是姑見吾不忘之意,非以賄也”。

  站在酒店外面的街道上眺望,宜州城四面皆是青黛的山。山不大,大多孤峰兀立,極為陡直。山上,偶有一些巨大的空洞,像是一些好奇的眼睛在凝視。酒店附近有一排門店,大多經營餐飲,空氣中游動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螺螄粉的味道。

  1000年前的黃庭堅時代,宜州乃至廣西,是否也像今天這樣流行吃螺螄粉,我沒考證過,不敢妄言。不過,那時的宜州城遠比今日更狹更小——群山中,石頭的城墻圈起一方小小的孤城。那時候,站在城墻上,山峰就像要挨到人的臉,天空被分割,來自山間的風似乎也因地勢逼仄而捉襟見肘。在山的逼迫下,故鄉也就更加遙遠。我想,那時候,黃庭堅多半會想起先賢柳宗元的詩句:“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在他之前幾百年,柳宗元曾貶謫與宜州相鄰的柳州。柳州與宜州,山水相連,景物大體一致。當然,被貶的柳宗元至少還是柳州最高長官,黃庭堅卻是一介平民。

  可以肯定,黃庭堅活得更艱難。隨同黃庭堅南下的15位親人,按黃庭堅計劃,原打算將他們安置在條件稍好的桂州(今桂林)。但行至零陵,酷熱難當,親人們留了下來,黃庭堅獨自上路,並於崇寧三年(1104年)夏天抵達宜州。

  初到宜州的黃庭堅心緒惡劣,傷感。宋時,對於除名羈管的官員,政府不負責其衣食住行,並要求其所居住所,必須位於城中,以便地方官進行管制。剛到宜州,黃庭堅在城鄉接合部租住了一個姓黎的秀才的宅子。幾個月後,官方認為他“不當居關城中”,他只得搬進城。這裡地處集市,極為吵鬧,黃庭堅將其命名為喧寂齋。

  枯坐在市聲盈耳的喧寂齋,黃庭堅時時想起幾個月前的一場宴會,想起宴會上結識的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子。

  暮年的黃庭堅於鄉思之外,又添了一分相思。

  衡州即今湖南衡陽,是黃庭堅前往宜州的必經之地。路過衡州時,衡州知州仰慕黃庭堅才華,不惜違反朝廷禁令宴請黃庭堅。中國古代,素有官妓制度,宋朝的官妓,起源於宋初。官妓屬於地方政府,其職責本是陪侍沒有帶家眷的官員,但政府迎來送往,她們也得參與。

  衡州知州宴請黃庭堅時,席間便有官妓,其中一個名叫陳湘的官妓,不僅姿容絕佳,且多才多藝,既擅歌舞,又擅書法——換言之,這位年輕的佳人,乃是黃庭堅的“鐵粉”。

  少年時代的黃庭堅隨舅父游學江淮時,曾是歌舞歡場常客,天生具有詩人的多情乃至濫情。他曾為眾多歌兒舞女,寫下過不少纏綿的詩詞,諸如“心裏人人,暫不見、霎時難過。天生你要憔悴我”。

  陳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黃庭堅忍不住老夫聊發少年狂,喝得酩酊大醉。早在20年前,黃庭堅因兩任妻子早逝而發願戒酒,直到貶謫戎州,才又開戒。如今,風燭殘年的他似知來日無多,不顧年老多病,縱情歡飲。酒醉之際,為陳湘作詞:

  “盈盈嬌女似羅敷,湘江明月珠。起來綰髻又重梳,弄粧仍學書。  歌調態,舞工夫,湖南都不如。它年未厭白髭須,同舟歸五湖。”

  然而,多情的詞,寄託的只是一腔夢幻般的渴望。因為,以黃庭堅有罪之身和陳湘官妓之業,即便儂情我意,他們也絕無可能同舟歸五湖。蘇東坡晚年尚有朝雲為伴,黃庭堅只能與心儀的人兒擦肩而過——一夜就是一生,揮手就是永別。

  初到宜州,諸事不順,黃庭堅愈發傷感,愈發懷念流放途中邂逅的陳湘。他為陳湘寫了兩首情真意切的詞,並託人帶給陳湘。他感嘆,如今自己舉杯獨酌,“不似那回時,書謾寫,夢來空,只有相思是”。

  這不合時宜的相思無論多麼濃烈,終將煙消雲散。以後,再次經行衡州的,將是黃庭堅烏黑的骨骸。

  黃庭堅昆仲五人,他排行老二,兄弟們中,老大黃大臨與他最為親密——如同梵高有一個好弟弟一樣,黃庭堅有一個好哥哥。昔年,他既曾陪黃庭堅到陳留接受朝廷調查,又曾送黃庭堅遠赴黔州。黃庭堅羈管宜州後,黃大臨又一次前來探望。

  黃大臨的到來,是黃庭堅宜州歲月的轉折點。

  黃庭堅在他的日記《乙酉家乘》裏寫道:“正月庚午朔,元明自永州與唐次公俱來,居四日矣。”反推之,則黃大臨是崇寧三年(1104年)臘月二十七,即除夕前三天到宜州的——這是黃庭堅在人間的最後一個春節。

  宋制,羈管的除名官員要受羈管地管制,未得允許,不能離開所居城市,還需定期向官方匯報情況,類似於今天取保候審後的監視居住。即史料所謂“諸責降、安置及編配、羈管人,所在州常切檢察,無令出城及致走失,仍每季具姓名申尚書省”。宜州太守為黨明遠,他與黃庭堅雖無交往,但黃庭堅早就名滿天下,黨明遠自然再清楚不過。是以黃庭堅剛到宜州時,並沒按規定居於城中,黨明遠也沒為難他。很可能,後來有人告發了黃庭堅,黨明遠只得公事公辦,令黃庭堅遷居城中,接受管控。

  黃大臨時任萍鄉知縣,他的到來,給了黨明遠一個登門拜訪的機會——作為負有監管責任的地方官,此前,為避嫌,他沒有與黃庭堅打交道;現在,黃大臨來了,正是一個好藉口。於是,黨明遠帶着一大幫宜州官員,前往黃庭堅寓所。他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名義上是看望黃大臨,實際上是要通過這一舉動暗示當地官員:善待黃庭堅。

  此後,黃庭堅的日子好過多了,他的心情也由流放之初的黯淡抑鬱調整過來,又成了那個樂天知命、沉醉於書法與詩文的儒者。黃大臨在宜州的一個多月,兄弟倆常一起散步,弈棋,飲酒,也順帶游觀周邊風景——此前幾個月一直蝸居陋室的黃庭堅,第一次走近了宜州城外那些形狀奇特的山。這些山與他的老家雙井的山迥然不同,更尖,更陡,更堅硬,它們又一次驗證了柳宗元的感受:海畔尖山似劍芒。劍一樣的山峰,曾經刺痛了柳宗元,如今,又刺痛了黃庭堅。

  為了生存,人們不得不天各一方。在宜州陪同黃庭堅小住後,黃大臨要走了。餞別宴上,黃庭堅黯然神傷,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霜須八十期同老,酌我仙人九醞觴。明月灣頭松老大,永思堂下草荒涼。千林風雨鶯求友,萬里雲天雁斷行。別夜不眠聽鼠嚙,非關春茗攪枯腸。”

  真正偉大的藝術家總是在不斷的自我否定中不斷提升,黃庭堅即如是。黃庭堅的書法,在他任職汴梁時就已聞名天下,乃是蘇黃米蔡四大家之一。但他後來自我評價説:“余在黔南,未甚覺書字綿弱,及移戎州,見舊書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黃庭堅書法的精進,是在從黔州赴戎州的漫漫旅途中。他買舟溯江而上,日長無事,常常觀看舟子蕩槳,從中領悟到了筆墨精神。這就是他所説的:“山谷在黔中時,字多隨意曲折,意到筆不到,及來僰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撥棹,乃覺少進,意之所到,輒能用筆。”及至羈管宜州,黃庭堅年過六旬,書法技藝更趨化境,達到了人書俱老的最高境界。

  就像寶劍在它即將銹蝕的前夜,也會憐惜自身的光芒一樣,衰朽之年的黃庭堅自知來日無多,他在短暫的壓抑與悲愁後,坦然面對種種不堪的遭遇,力圖使自己的生命隨心所欲。以往,他很少為人作書,而在宜州,卻有求必應。其自謂“余往在江南,絕不為人作草,今來宜州,求者無不可”。

  求書中者,有一個人叫余若著,時為宜州通判。黨明遠趁黃大臨到宜州之機拜訪黃庭堅前,宜州官場對黃庭堅非常冷淡,小心地和他劃清界限,余若著卻是一個例外。他不僅暗中關照黃庭堅,還讓兩個兒子跟隨黃庭堅學書。甚至,他擔心黃庭堅年事已高,腿腳不便,還貼心地送他一副拐杖。一天,余若著攜紙求字,黃庭堅問他想寫什麼,余若著的回答是:“先生今日舉動,無愧東都黨錮諸賢,願寫范孟博一傳。”

  所謂范孟博,即東漢大臣、清流名士范滂,他因黨錮之禍被構陷處死。余若著認為,如今黃庭堅被羈管,也像范滂一樣是被構陷的;黃庭堅的品格,與范滂諸賢相比,一點也不差——對一個朝廷欽命除名羈管的犯人,作出如此之高的評價,不僅需要識,更需要膽。於是,黃庭堅“默誦大書”,1000多字的長文,“僅有二三字疑誤”。

  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家之塊壘。黃庭堅顯然也認可余若著的説法。當他因貧窮而只能用三錢的雞毛小筆書寫時,卻寫出了中國書法史上的名篇:“字徑數寸,筆勢飄動,超出翰墨徑庭,意蓋以悼黨錮之漢禍也。”他寫的是漢朝的黨錮,念茲在茲的卻是本朝的黨爭;他既在嘆惜范滂,也在嘆惜自身。

  尤值一説的是,多年以後的德祐年間,宋朝走到了殘山剩水的盡頭。太常博士陳緯以黃庭堅書《范滂傳》一事上奏,認為黃庭堅之文名,“愈久愈著”,黃庭堅之氣節,“愈挫愈勁”,宋恭帝遂下旨,追謚黃庭堅為文節。

南 樓

  行走宜州那兩天,天氣十分炎熱,一大早,太陽像個火球,熱辣辣地吊在天空。市聲喧嘩,更添煩躁。終於,第二天傍晚,突然颳起了風,一些沉重的積雨雲從山那邊吹過來。俄頃,大雨傾盆,暑氣頓消。望著大雨沖洗的街市,我想起了另一場雨。那場下在了黃庭堅最後歲月的大雨。

  在宜州一年多,黃庭堅的居處多次搬遷,既有租來的民居,也有借宿的廟宇,暫住的旅舍。最令人意外的是,他最後的居所和終老之地,竟然是宜州南門城樓。

  黃庭堅和他的偶像杜甫一樣,極怕暑熱。遷居南樓,是因為高大的城樓較低矮的民居稍微涼爽。初夏五月間,黃庭堅得到官方許可,把簡單的傢具和隨身物品搬上了南樓。四個月後,猝死南樓。

  猝死起因,便是一場夏日的急雨。

  陸游的祖父和外祖父都與黃庭堅交情頗深,是故陸游著述裏,有多處涉及黃庭堅。關於黃庭堅的死,陸游寫道:“(黃庭堅)居一城樓上,亦極湫隘,秋暑方熾,幾不可過。一日忽小雨,魯直飲薄醉,坐胡床,自欄楯間伸足出外以受雨,顧謂寥曰:‘信中,吾平生無此快也。’未幾而卒。”

  按陸游記載,那年夏秋之際,天氣暴熱,忽而降雨,黃庭堅飲酒後坐在胡床上,把腳從城樓的欄杆間伸出去,讓雨水直接淋到腳上。涼涼的雨水帶來了瞬間的爽快,黃庭堅對旁邊的人稱,吾平生無此快也。然而,20來天后,他竟去世了——他的死因,可能和他素來就有心臟病,酒後淋雨引發風寒導致心臟病發作有關。

  黃庭堅身旁那個人,姓范名寥,字信中。當黃庭堅客死異鄉時,身邊沒有親人;僅有的,就是范寥這個年齡懸殊的忘年交。范寥為黃庭堅料理了後事,“及蓋棺於南樓之上,方悲慟不能已”。

  此時,黃庭堅與范寥相識僅僅六個月。

  不過,在人生盡頭的近200天,黃庭堅與范寥朝夕相處,他們“圍棋誦書,對榻夜語,舉酒浩歌,跬步不相舍”。

  與范寥相識相知,這是黃庭堅生命的最後一抹暉光,讓這個貶竄南荒的老人,度過了一段歡愉的日子,並在一場“平生無此快”的快樂後溘然長逝。其情其景,就像金庸説的那樣:最好的人生就是大鬧一場,悄然離去。

  黃庭堅在宜州所寫日記,於他死後下落不明,直到近30年後的南宋時,復又重現江湖。范寥將其刊刻出版,並為之作序。序中,他追憶了當年前往宜州追隨黃庭堅的經過:“崇寧甲申秋,余客建康,聞山谷先生謫居嶺表,恨不識之。遂溯大江,歷湓浦,舍舟於洞庭,取道荊湘,以趨八桂,至乙酉三月十四日始達宜州,寓宿崇寧寺。翼日,謁先生於僦舍,望之真謫仙人也,於是忘其道途之勞,亦不知瘴癘之可畏耳。”就是説,原本客居今南京的范寥,在聽説黃庭堅流放宜州後,慕其才華聲望,花費數月時間,行程數千里來到宜州。

  對這位遠道而來的“鐵粉”,黃庭堅十分欣喜,他寫了好幾首詩贈給范寥,其中一首稱范寥:“當年游俠成都路,黃犬蒼鷹伐狐兔。二十始肯為儒生,行尋丈人奉巾屨。”據史料可知,范寥係蜀人,出身富豪,為人仗義,出手闊綽,家中財富很快被他揮霍一空;復又因縱酒殺人,亡命江湖。20歲以後,范寥才開始折節讀書,他天資聰慧,詩詞書法,無不精通。故此,在與黃庭堅見面第一天,黃庭堅就在日記裏稱他是“好學士也”。

  準備前往宜州探望黃庭堅時,出身巨富的范寥已經窮困潦倒,但如此遠行,所費不低,尤其是一旦陪伴黃庭堅生活,且要活得有品質,更離不開錢。范寥如何搞錢,史料有兩種説法,一説向人借貸,另一説更富傳奇色彩:早年頗為賞識范寥的一位官員翟思去世了。范寥前往翟家弔喪,和一大幫人一起為翟思守靈。孰料,第二天早晨,人們卻發現范寥以及席間所陳的各種金銀器具都不見了。范寥施展空空妙手,帶着這些金銀器具全身而退。他前往宜州的路費,在宜州與黃庭堅交游所需,以及辦理黃庭堅喪事的費用,都依靠這些金銀器具。

  范寥個性豪放,嗜酒任俠,恰與青年時代的黃庭堅絕似。他的追隨與陪伴,讓黃庭堅從他身上看到了遠逝的青春和自由。由是,61歲的黃庭堅似乎一夜之間昨日重現。他們有時在南樓誦詩或手談,有時出游,更多時候,或是相對把盞,或是與來訪的客人泥飲。

  原本,黃庭堅擔心自己的身份會給交往的官員和士人帶來麻煩,招致物議,故而深居簡出。自從范寥來後,黃庭堅的社交圈不斷擴大——他似乎在生命的高處終於意識到:既然活在世上,就不必為了別人的議論而小心翼翼。一切,都不如任性,不如自由揮灑。在這種不斷擴大的社交中,他通過與諸多友人的聚會,獲得了人在天涯的快樂。那時,他短暫地忘記了自己的罪人之身,忘記了韶華已逝,暮色已臨。

  崇寧四年(1105年)重陽節,在范寥張羅下,朋友們於南樓聚飲。自然,黃庭堅是當仁不讓的主角。席上,黃庭堅即興作詞一首,這是他一生中的最後一首詞作:

  “諸將説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金絡頭。  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髮簪花不解愁。”

  事到如今,功名如夢如幻,隨風遠去,獨有滿頭白髮,真實而潦草。回首往事,只能付之一笑。

  這笑,是憂傷,也是放下。

  至此,黃庭堅已經意識到,在這個荒誕的世界,生存的意義不是曾經的功名利祿,甚至也不是可能流傳下去的詩文書法,而是在那些電光火石般的片段裏,真切感受到的人生的喜怒哀樂。對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來説,如今,流落異鄉也罷,除名羈管也罷,一切,都不重要了。在生命的盡頭,惟有坦然面對——面對舊日的光榮與夢想,苦悶和傷痛,也面對永遠不會再來的悲欣年華。

  眾人酩酊大醉後,聚會結束了,多風的南樓上只剩下黃庭堅與范寥。一會兒,電閃雷鳴,一場久盼的大雨終於來臨。瀰漫的暑氣漸漸消散,黃庭堅把腳從欄杆縫隙裏伸出去,讓冷冷的雨洗去酒後的燥熱。

  那時,他回過頭來,朝着范寥淡淡一笑:吾平生無此快也。

  21天后,黃庭堅在南樓去世。

  那時,涼爽的秋天即將來臨,而黃庭堅,他已經等不及了。

  范寥將黃庭堅葬在了宜州,爾後,這個粗豪而多情的漢子離開了令他百感交集的宜州。宜州城外的某座山谷裏,黃庭堅的墳墓獨自經受風吹雨打。

  在另一座山谷,後人會為他修一座廟,人們把它稱為山谷祠。當他身為犯人時,這座城市接納了他,他也在這座山城生活了短短的一年多——死後的黃庭堅,還要在這裡再待三年。三年後,他的骨骸終於回到老家雙井。

  多年前,那個踩着春風離家的少年,歸來時,是一具黑漆漆的棺木。在人生的沙場上,永遠沒有勝利者。千百年來,所有的人無不如此。

  黃昏時分,我站在宜州山谷祠外。炎熱的白天終於快過去了,風變得涼爽。當我回過頭去,最後望一眼正在被越來越稠的夜色包裹的山谷祠時,我忽然想到幾天前的另一個黃昏。那個黃昏,我在雙井,我回過頭去最後望一眼的,是月色淡掃的山谷園。小小的墳墓掩映在白墻背後。暮色如潮,淹沒了園子,也淹沒了黃庭堅塑像。我沒法看清黑暗中那張蒼老的臉。

 

責任編輯: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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