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帝廟、醋海椒、同胞情
一座川西小城裏的民族“三交”
巴塘縣一角。右圖: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巴塘縣,王扎西在家中整理弦胡。
王扎西是“巴塘弦子舞”的省級非遺傳承人(11月5日攝)。新華社記者胥冰潔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吳光於
沿着名聞天下的318國道一路向西,金沙江畔,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巴塘縣與西藏自治區昌都市芒康縣隔江相望。
1950年夏天,一支被藏族同胞稱作“金珠瑪米”的軍隊來到這裡,受到當地群眾的熱烈歡迎。據不完全統計,從1950年初黨中央發出進軍西藏、解放西藏的號召,到1951年5月23日簽訂《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關於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議》,解放軍進藏之初,有400多名藏族青年參加十八軍,其中巴塘籍的戰士就有200多名。
巴塘何以孕育出這片紅色的土壤?在川藏、青藏公路通車70周年之際,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踏上這片熱土,向歷史深處追尋答案。
小城血脈流淌紅色基因
從“天空之城”理塘縣出發,沿着318國道翻越飄着大雪的海子山,海拔從4200米陡降到2000多米,一到巴塘,陽光就驅散了寒冷。
小城地處川、滇、藏交界地帶,氣候溫暖、農産豐富,自古就是茶馬古道上的重鎮。
清末,時局動蕩,巴塘成為中央政府、土司貴族、西方勢力在康巴地區角力的中心,曾經發生過“改土歸流”“巴塘教案”“巴塘之亂”等影響深遠的事件。
雖然各方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小城始終保持着開放和包容。1939年11月,造訪巴安(巴塘的舊稱)的攝影師孫明經在這裡駐留13天,他驚奇地發現這裡有電燈和風力發電,一些藏族百姓甚至能用英語交流。
各路信息在小城裏交流,各種思想在這裡碰撞,巴塘逐漸發展成為在教育、醫療等諸多領域開風氣之先的寶地,誕生了一大批有知識、有思想的進步青年。
1942年,深受共産主義思想的影響的巴塘青年平措汪傑成立“星火社”。1949年,他正式加入中國共産黨,並奉組織命令返回巴塘開展地下工作。
1950年初,中央一聲號令進軍西藏。進藏的十八軍到達巴塘前,平措汪傑與多位巴塘地下黨員多方奔走,為迎接解放軍做好充分準備。
當部隊抵達時,受到了巴塘群眾的熱烈歡迎。他們手捧哈達,拿着鮮花和食物,迎接“金珠瑪米”的到來。犒勞將士們的食物中,就有響噹噹的“團結包子”。
記者達到巴塘的第二天,聽説城裏的傲志瑪大姐家當晚有家宴,要做“團結包子”,於是趕去一探究竟,剛一進門就趕上“包子”出鍋。
揭開鍋蓋,水蒸氣裹着香味在屋子裏瀰漫。直徑接近半米的圓形籠屜裏,一張碩大的面皮包裹着排骨、五花肉和土豆。由於“餡料”太多,面皮已經成了“開口笑”。
傲志瑪説,“團結包子”是當年為了犒勞十八軍將士發明的。由於當時部隊人數眾多,有人提出將當地傳統的“蒸肉”放在面皮裏,既節省製作時間,也能讓將士們大快朵頤。
為了全力支援部隊進藏,巴塘成立了支前委員會,為解放軍造船、採購、運送物資、趕制軍鞋、籌集糧草。大批巴塘青年在平措汪傑、刀登等人的動員下加入了“金珠瑪米”的隊伍,他們中的許多人成長為日後建設西藏的中堅力量。
十八軍來到巴塘那天是端午節。自古民族交往密切的巴塘一直有過端午的習俗。為了紀念這個日子,巴塘人將端午吃“團結包子”的習俗保留至今。
關帝古廟見證藏漢“三交”
巴塘縣城夏邛鎮,一座修復中的古建築靜立於一條古色古香的老街旁。巷口立着寫有“關帝廟”的石碑引起記者的好奇。
建築雖然已經殘破,但一眼就能看出明顯的漢式建築風格。大門口的對聯字跡依然可辨——心存大學明新內,志在春秋筆削中。
為何雪域高原上會有一座關帝廟?
巴塘縣民間文化愛好者汪濤告訴記者,清朝雍正年間,來巴塘做生意的漢族人越來越多,於是組織成立了漢商公會,又叫“財神會”。遠離故土的漢族商人覺得有必要修個會館,大夥有空來喝喝茶、吃吃飯,互通生意信息,逢年過節也有個熱鬧歡慶的場所,於是修建關帝廟的計劃被提上日程。
消息傳出,立刻得到很多人響應,活躍在巴塘的80家漢商紛紛慷慨解囊。為了把好工程質量關,漢商公會從內地雇請了一批手藝好的泥工、石匠和製作磚瓦、石灰、雕塑的工人來巴塘。
寧靜的高原古城,一下子熱鬧起來。
1764年,關帝廟終於建成。根據記載,廟內塑有財神、關羽、關平、周倉,以及魯班、嫘祖、孫臏等人物的塑像。主樓之外還建有魁星閣、戲&、鐘鼓樓。
漢族商人們在關帝廟內興辦漢語私塾,不僅接收漢族學生,也歡迎藏族學生,來者一律免費,主要教授“四書五經”以及藏漢民族文化禮儀等。
這座關帝廟不僅開創了康巴地區修建漢式廟宇的先河,更是在當時的民間興起了對關羽的崇拜。
直到今天,關帝廟門口的煨桑爐仍每天迎來群眾焚香祈福。“在藏族群眾心中,關老爺是藏族史詩英雄格薩爾王的化身。”汪濤解釋道。群眾把這裡稱為“格薩拉康”(意為格薩爾宮)。
200多年的時光中,關帝廟經歷了地震、重建、衰落,但它超越建築本身的意義早已成為鄉土的一部分。
今年,在四川省文旅廳的支持下,巴塘縣啟動了對關帝廟的修復工作。“我們希望給子孫後代留下看得見摸得着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歷史。”巴塘縣委宣傳部部長耿暢説。
繽紛味道滋養豐饒生活
漫步巴塘縣夏邛鎮,有不少製作麵食的小店,從鍋盔、餃子、包子、饅頭,到“猴子耳朵”“金絲冒面”“巴叉面”、花饃饃……種類繁多、美味精緻。“其實,這些都是當年陜西人帶到這兒的。”紀錄片導演羅格告訴記者。
86歲的何永德的父親來自陜西鄠縣(現西安市鄠邑區),1928年隨一位老鄉來到巴塘,娶了本地的藏族姑娘為妻。巴塘的漢商中很多人來自陜西,在茶馬古道上從事皮貨生意。作為“團結家庭”的後代,他還擁有一個藏漢結合的名字——何群培。
“醋海椒”則深受川渝口味的影響。四川人習慣稱辣椒為“海椒”。早年來自四川盆地的移民將它帶到巴塘,從此小城的餐桌上增添了辛辣的味道。製作“醋海椒”需要用到醋、醬油、花椒和冰糖,這些滋味都沿着茶馬古道而來。“醋海椒”初入口時酸辣中帶着絲絲的麻,後味回甘,一如商賈們歷經千難萬險後,最終在巴塘覓得生活的甘甜。
今年66歲的王扎西的祖上就來自重慶。五代人在巴塘開枝散葉,他早已是地道的高原漢子,只有冠在名字前的姓氏標記着血脈裏的遠方。他從7歲開始學習“巴塘弦子舞”。這是一種集詩、琴、歌、舞於一體的綜合性表演藝術,曲風深受漢地小調的影響。14歲時,王扎西加入巴塘縣文藝演出隊,成為一名弦胡手。擇一事,終一生。如今他已是“巴塘弦子舞”的省級非遺傳承人,製作的弦胡也成為極具巴塘文化符號的紀念品。
舌尖上的雜糅滋味豐富了小城的日常生活。今天,行走在巴塘的街頭,奶茶店、咖啡館、火鍋店、藏餐館、燒烤店毫無違和感地在街上一字排開。沿着川藏公路而來的榴蓮、山竹在這裡擁有不少顧客,産自本地的蘋果、無花果也深受外地游客的歡迎。
續寫民族團結進步新篇
今天,茶馬古道上的馬鈴聲已隱入煙塵,沿着80家漢商的足跡,更多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來到巴塘。四通八達的公路將小城與外界連通,帶來貨物和商機,也帶來夢想和發展。
成都雙流區,川藏公路的必經之地,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因為大量來自甘孜州的“新居民”的遷入,被人們親切地稱為“甘孜州的第十九個縣”。
自2012年起,根據四川省內對口幫扶安排,雙流區負責對口幫扶巴塘縣。
雙流區第一人民醫院組團式幫扶隊隊長周智還記得,兩年前自己剛到巴塘不久就在縣醫院做了組團式幫扶以來的第一例開顱手術。
在過去,受制於硬體設施、技術水平,巴塘及周邊地區的腦外傷、高血壓腦出血等神經外科危急重症病人無法在本地救治。要做手術,需要翻越5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大山,送往康定甚至成都。“許多人來不及送到醫院,在路上就不行了。”巴塘縣人民醫院黨委書記央忠澤仁回憶道。
2022年6月,巴塘縣措拉鎮一位村民修建房屋時不慎墜落,顱內損傷嚴重,血腫量大,必須盡快手術。考慮到轉院耗時長、風險高,緊急會診後,周智用剛從成都帶來的開顱器械,主刀完成了這&手術。
手術後一週,周智遠遠看到病人坐在醫院的葡萄架下吃着冰淇淋,那一幕讓這位從業多年的醫生有些熱淚盈眶。
近年來,隨着318國道“自駕熱”的興起,巴塘作為進藏前的最後一站,成為許多游客的休整地。央忠澤仁説,醫院每年要收治100多位高原性肺水腫的住院病人,在旅游旺季,門診每天接診四五十位高反病人。
隨着組團式幫扶醫療隊的到來,巴塘縣人民醫院接診的肺水腫病人無一例死亡。幫扶隊辦公室裏一幅幅寫着藏漢雙語的錦旗,講述着救死扶傷的故事。
從80家漢商到十八軍進藏,再到組團式幫扶,一代代人奔赴巴塘的目的不同,小城不變的是開放與包容。
27歲的劉莎莎來自河北石家莊,是巴塘縣一家設計公司的負責人。2019年暑期,還在武漢設計工程學院讀大三的她跟隨老師來到理塘縣開展社會實踐活動,那段工作經歷讓她對川西高原唸唸不忘。畢業後,劉莎莎來到巴塘,入駐巴塘縣社會力量發展中心,成立公司並正式承接項目。“看到那些老民居、老物件,還有熱情的老鄉,就會覺得還有好多故事等着我去了解,在設計上再創新。”她説。
在巴塘生活近3年,劉莎莎已經完全融入小城的生活。她帶着記者在夏邛鎮的老街裏溜達,不時遇到打招呼的人。在參與設計了巴塘縣新青年之家、浙裏學堂、社會力量發展中心以及幾個村史館後,劉莎莎已經在當地小有名氣。
但創業並非她在巴塘生活的全部。她眉飛色舞地細數着城裏的美食和她收養的貓咪,講起陽光明媚的日子,年輕人結伴到草原上“耍壩子”(郊游)。“在這裡,我能同時擁有上進心和松弛感。”她説。
她説話的時候,金色的陽光正灑在她年輕的臉上,那一幕,很溫暖,很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