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狂草付諸兒,事往繁華盡可傷
晏幾道其人及其詞之風格
插圖:何嘉悅
葉嘉瑩講授
陸有富整理 於家慧審校
每一個作者都有自己的特色,我有時會把作者的生平講得比較詳細,有時講得比較簡單,這主要是根據作者生平對他詞的影響大小而定。晏幾道的父親晏殊被人們稱為大晏,為了跟他的父親對稱,他被稱為小晏。小晏的生平是比較簡單的,他沒有做過高官,也不像歐陽修和蘇東坡牽涉進黨爭,時而被貶,時而升遷,他沒有經歷那麼多起伏,所以宋史上並沒有晏幾道很詳細的傳記。
“不受世之輕重”
關於他的個性,有兩篇文章是值得看的。一篇是宋朝著名詩人黃庭堅寫的《小山詞》序文,晏幾道號小山,他的詞就叫做《小山詞》;另外還有一篇《小山詞》序文,沒有記載作者名字,可是從敘述的口吻看,應該是晏幾道的自序。從這兩篇文章可以看到晏小山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黃庭堅的序文説:“晏叔原,臨淄公之暮子也。”晏幾道,字叔原,別號小山。晏叔原是臨淄公的暮子,“臨淄公”是對晏殊的尊稱,“暮子”指的是晏殊晚年生的、最小的兒子。晏殊曾經官至宰相,晏叔原是一個顯達的仕宦人家最被嬌寵、最小的兒子。黃庭堅接着説:“磊隗權奇,疏於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摹,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於下位。”
什麼是“磊隗權奇”?黃庭堅向來喜歡用一些不太尋常的詞語。“磊”是跟別人不一樣、很突出的樣子,“隗”有時通“偉”,也指獨具個性、跟別人不一樣。“權奇”的“奇”就是不常,“權”字的本義也是不常、可以移動變化。我們常説“權衡”,“衡”者,指平衡。“權奇”主要側重不守常法,簡而言之就是有自己的感覺、看法、作風。“疏於顧忌”的“疏”是不注意,“顧”是顧念,“忌”是避忌。黃庭堅意在表明,晏小山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主要跟着自己的感受走。
“文章翰墨,自立規摹”,“翰墨”就是筆墨,晏幾道用筆墨來寫文章的同時,給自己立一個“規摹”,“規摹”指風格、規格和作風。“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軒輊”是説中國古代的車,前高後低的車為“軒”,前低後高的車為“輊”,指高低輕重、褒貶抑揚,因此“軒輊人”是指他喜歡批評別人的高低。“而不受世之輕重”,是説他不接受別人對他的批評,“輕”是看輕,“重”是看重。無論是看輕還是看重,他都不接受也不在乎。
“諸公雖稱愛之”,“諸公”就是比他年長的、有地位的人。晏叔原父親是宰相,晏殊提拔起來很多後輩,這些後輩後來都是達官貴人,因為晏叔原很有才華,他們也很稱讚愛護他。“而又以小謹望之”,這些達官貴人覺得這個年輕人太不受拘束,做事情隨性而為,因此他們就希望他“小謹”。“小”就是希望他能夠謙卑下來,“謹”是希望他謹慎,“望”是希望他如此。“遂陸沉於下位”,“陸沉”是説他被埋沒了,就像陸地被水淹沒了一樣,表達晏叔原做官做到很卑微的地位。
本來晏殊曾是宰相,當朝的達官貴人都是晏殊提拔起來的,晏叔原要找一個做官的機會是不難的。可是那些人卻覺得他的作風不適合做官,所以就“陸沉於下位”。他“平生潛心六藝”,“六藝”在中國古代是指《詩》《書》《易》《禮》《樂》《春秋》。晏叔原喜歡文藝,所以“潛心六藝”。“玩思百家”,“百家”是諸子百家,晏叔原認為自己平生讀書是“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持論甚高,未嘗以沽世”。他提出來的議論和見解獨到,可是不肯用才能來“沽世”。“沽”是購買,所謂沽世者就是買得世人的欣賞。中國的讀書人本來以求得欣賞和任用為志,可是晏小山不求任用,雖然有學問,有才能,但是他不用讀書來購買世人的欣賞。“余嘗怪而問焉”,“余”是指黃庭堅自己,“嘗”是曾經。他説我曾經覺得很奇怪,於是就問晏叔原,你有這麼好的才能,為什麼不好好做一些事情呢?晏小山回答説:“我盤跚勃窣,猶獲罪於諸公,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盤跚”是走路不能向前,在原地徘徊。“勃窣”跟“婆娑”聲音和意思都相近。“婆娑”是指沒有直接目的、來往不定的樣子,所以“盤跚勃窣”的意思是,我不求前進和進取,能夠自屈,能夠自抑。“猶獲罪於諸公”中的“獲罪”是得罪,他説我這樣不求進取,都常常得罪這些做官的人。“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如果我把憤怒完全説出來,就如同吐口水吐到人家臉上去了,沒有人會原諒我的。這表現了他不合世俗的一面。
晏幾道的“三癡”
黃庭堅接着説,“乃獨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嬉”是游戲、嬉戲,“樂府”指能唱的歌詞,表達出晏叔原以填詞來自娛自樂。他寫的詞,不是俗的,而是很美麗的。“寓”是借用,他寫的雖然是通俗的歌曲,可是所借用的是詩人的句法。“精壯頓挫,能動搖人心。”這裡有兩個不同的版本,“精壯”和“清壯”,都是可以的。“精壯頓挫”和“清壯頓挫”的意思當然不相同,我個人以為,“精壯頓挫”會更好一點。
黃庭堅不愧是個很有眼光的詩人。這個“精”指的是小山的用字,晏小山詞的用字是非常精煉、恰到好處的。“壯”是説他敘寫的口氣有力量。“頓挫”的“頓”是指詞裏有曲折的變化。總結起來就是用字精煉,敘寫的口氣有力量,而且詞是有曲折和變化的,所以能夠動搖人心,使讀者看了之後內心受到感動。“士大夫傳之”,當時的士大夫就流傳他的詞。“以為有臨淄之風耳”,認為有他父親的作風。“罕能味其言也”,“罕”是少,“味”是體會,很少有人能夠體會他言語外真正的味道,他的詩詞裏表現出內心的憤慨和不合時俗的感情。“余嘗論”,黃庭堅説我曾經這樣批評。“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英”是傑出,晏幾道在一般人眼裏是一個英俊、傑出、有天才的人,但“其癡亦自絕人”,“絕人”是超過別人,就連他的傻氣也是超過人的。“愛叔原者”,有欣賞晏叔原的人聽了之後很不高興,“皆慍而問其目”,“慍”是不高興,“目”是詳細的,“問其目”,就問詳細的原因,有人就問晏叔原傻的原因。
黃庭堅回答:“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晏小山在做官的路途上,接連不斷的都是“蹇”。“蹇”是足行不前的樣子,就是走路不順利,不能夠前進。因此“連蹇”是指他在做官這方面接連不順利,沒能夠得到好的機會。可是他不能“一傍貴人之門”,“傍”就是去依靠,晏小山雖然仕宦不順利,但他依舊不肯去依傍貴人的門戶,不肯依靠貴人的力量讓自己獲得提拔,所以黃庭堅説這是他第一個傻的地方。“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他寫文章有自己的作風、體裁,不作新進士的話。考進士時要揣摩當時流行的風氣,而晏小山不肯揣摩,黃庭堅認為這是他傻氣的第二個地方。“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他出生在一個富貴人家,不懂得理財,有時候他家裏生活很拮據,甚至沒有衣服穿、沒有食物吃,導致“家人寒饑”,“孺子”是仍然天真、坦率的意思,他不懂得為現實饑寒的生活而憂慮,這又是一個傻氣的地方。“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負”是背棄,對不起別人對你的好意。“人百負”,就算有人辜負了他很多次,他也不會去恨這個人,而且當他相信了一個人之後,是“終不疑其欺己”,絕不懷疑那個人會欺騙自己,這又是他一個傻氣的地方。
中國人常常有遠大的理想,如“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當你做一件事情的時候,要先有立德、立功、立言這種“求有所得”的心意。所以陶淵明曾寫“饑凍雖切,違己交病”,飢餓和寒冷是關係自身生存的問題,可是為了追求衣食物質的享受而違背了自己天性的話,比饑凍還要難過。因此從一般人利害得失的眼光來看,晏幾道當然是比較傻氣。
晏幾道不像陶淵明,更像《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他們沒有陶淵明那一份哲理的反省和覺悟,只是一種天性的自然流露。晏小山跟賈寶玉一樣,在天性上與虛偽的、詭詐的社會,特別是與當時的官僚社會不合,不知人世艱難為何物,所以他們的個性有純真、美好、善良的一面,也有與官僚社會詭詐的、欺騙的、腐敗的作風不合的一面,這是值得我們肯定和讚美的。可他們對於自己的任縱,卻始終沒有反省、覺悟和節制,這是值得我們反省的。
“精壯頓挫,能動搖人心”
晏小山的詞在藝術境界方面的成就是很高的,黃庭堅在《小山詞》序文中説“精壯頓挫,能動搖人心”,給予了小山詞很高的評價。可是藝術境界的成就跟思想品格境界的成就並不是完全合一的。詩詞裏最好有一種感發的力量。感發跟感動不完全一樣。一件悲哀的事情,或者一件歡喜的事情,就可使你感動。可只是感動還不夠,除了感動,還有一種哲理上的 啟發、心得、體會、聯想,才叫感發。晏小山在天性上有善良、美好的一面,可在哲理方面的反省和覺悟是不夠的,所以他有時候在思想品格上很難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因此他的詞帶給我們的感動偏多, 啟發則少。
晏幾道自己也曾經給《小山詞》寫了一篇序文。他説“《補亡》一編,補樂府之亡也”。他的《小山詞》本來是叫做《補亡》。什麼叫做“補亡”呢?是説補足“樂府之亡”。樂府是能夠配合音樂歌唱的詩歌。在樂府歌曲裏,有很多描寫感情的歌曲亡佚了,所以他説自己這一卷詞是“補樂府之亡”。歐陽修《採桑子》這組詞前邊有“西湖念語”,讀了“西湖念語”就會理解這十首《採桑子》背後的內涵。“西湖念語”的最後兩句是,“因翻舊闋之詞,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伎,聊佐清歡”。“翻”者是説翻改,“舊闋”的“闋”是樂曲的樂章。《採桑子》別人也寫,有他們的歌詞,而我卻改變了舊日樂章的歌詞,寫了新的曲子和新的曲詞。“敢陳薄伎,聊佐清歡”,“伎”是才能,我大膽呈現出這一點點微薄的才能,增加你們在宴賞之間的歡喜和快樂。北宋時歌詞是真的可以在宴會之中歌唱的,歐陽修的“西湖念語”便是很好的證明。晏小山的這篇序文,也是很好的證明,他是“補樂府之亡也”,因為當時很多歌詞都不夠好,所以用他寫新的歌詞來補。“叔原往者,浮沉酒中”,晏叔原在生活上有一些任縱,在過去是“浮沉酒中”,“浮沉”指生活,生活在飲酒之中,聽歌看舞。當然,“浮沉酒中”也有很多情形,他不願意與官僚社會的人打交道,官場上的生活也不能習慣,陶淵明和賈寶玉也同樣不能習慣,這是他們天性中純真且美好的一面。那麼一個人在這一方面無路可走時,就會把感情寄託在聽歌飲酒上。他説“病世之歌詞”,“病”是以為不好。當時流行的歌曲太過庸俗,“不足以析酲解慍”,“酲”是説你喝酒喝醉了,“析”是解,“慍”是憂傷,他説一般流行的歌曲不好,既不能夠解醉,也不能夠解憂。“試續南部諸賢緒餘”,所以我就想繼承南方諸賢寫詞的余味。
北宋的詞是繼承了五代,當時五代寫詞最盛行的是南唐中主、後主及馮延巳,還有西蜀韋莊。所以晏叔原説想“試續南部諸賢緒餘,作五、七字語”,這多指北宋初年短小的歌詞,也就是小令。因為短小歌詞的句法跟詩很相近,都是五字一句或者七字一句。“期以自娛”,希望用這些歌詞,來娛樂我自己。“不獨敘其所懷”,不僅是寫心裏的懷抱感想,還兼寫當時“杯酒間見聞、所同游者意中事”。“嘗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我看到外物而有所感受的感情,古今都沒有不同。“竊以謂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遺,第於今無傳爾。”“竊”是私自,他説我私自地以為我詩篇裏的意思是從前的人沒有遺漏的,只是沒有流傳下來。古人也有同樣悲歡離合的感情,所以他們應該也寫了這種悲歡離合的歌詞,只是歌詞沒有流傳下來而已。“故今所制,通以‘補亡’名之”,所以我現在作的歌詞都叫做“補亡”。
“始時”是最初的時候,晏叔原有一個叫沈廉叔的朋友排行第十二,還有一個叫陳君龍的朋友排行第十,沈廉叔和陳君龍的家裏有“蓮、鴻、蘋、雲”四個歌女。北宋是厭武喜文的朝代,壓抑軍備,大力發展文化和商業。當時雖然北方有夏、遼、金的異族,可是北宋初年仍舊有一段時間沒有戰爭,稱之為“晏安”。
每當舉行盛大的宴會,北宋士大夫都會去召官妓來酭酒,“酭酒”是給他們斟酒、唱歌和表演。北宋士大夫家裏還有“家伎”,“蓮、鴻、蘋、雲”是沈廉叔跟陳君龍兩人家裏的家伎。“蓮、鴻、蘋、雲,品清謳娛客”,“品”是按着譜子很仔細地唱歌,“清謳”是用清新、美麗的歌來娛樂賓客。“每得一解”,這個“解”字跟剛才那個“解”字不同,那個“解”字是解醉和解憂,這個“解”是樂府的一節,叫做“一解”。他説我每寫一首歌詞,“即以草授諸兒”,來不及謄清就把我的草稿拿給這些人,“諸兒”就是歌兒舞女。“吾三人持酒聽之”,“三人”是指晏小山、沈廉叔、陳君龍,他們就拿着酒杯,聽着漂亮的女孩子唱歌。“為一笑樂”,就當作我們的一種享受和快樂。
可是好景不長,“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陳君龍因為生病而沒有事情做了,沈廉叔也死去了。“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傳於人間”,我意興輕狂時所寫的歌詞,就隨着這兩家的歌兒酒使“流傳於人間”。如果你沒有錢供養這些家伎,就只能賣出去。沈廉叔跟陳君龍,一個死去,一個生病,所以這些家伎就流落到了人間,但是她們學會了唱我的歌,因而“自爾郵傳滋多”,這個“傳”字念“傳”(第四聲),“郵傳”就像郵寄一樣,輾轉地相傳。“積有竄易”,“積”是説隨着時間越來越久,口語傳唱的歌詞,最容易有傳唱的不同,所以會有“積有竄易”的現象。
“七月己巳,為高平公綴緝成編”,在七月己巳的那一天,“綴緝”是連在一起編輯成一本詞集。“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壟木已長,或病不偶。”我追思往昔跟我一同喝酒的那些人,“或壟木已長”,墳墓上的樹木都已經長得高大了,就是死去了很久的意思。“或病不偶”,或者像陳君龍生病了,整天躺在床上,再也沒有一起喝酒的機會了。人世有了這麼多的改變,“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我需要仔細地考察一下我的這些歌詞中所記載的悲歡和離別。這一切“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像一場幻夢、像閃電、像昨夜的一場夢、像飛走的塵土。我現在只能夠“掩卷憮然”,“掩”是合起來的意思,等我抄寫整理完了,就把這本書合起來,“憮然”是非常感慨悲哀的樣子。“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感慨人世的光陰,怎麼這麼容易就改變了,慨嘆人們的因緣遇合。“境緣之無實”,一切都是幻夢,都消失不見了。所以晏幾道的詞寫得“精壯頓挫,能動搖人心”,跟晏殊、歐陽修的哲理和感發是不同的,他帶給我們的是一種感動,而這種感動常常是一種具體情事的感動。他的序文告訴我們,具體的情事就是悲歡離合與今昔的感慨。所以小山詞裏寫悲歡離合與今昔之感的最好,寫得非常動人。
晏幾道與其他詞人的不同
夢後樓&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説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晏小山的這首《臨江仙》寫得非常美,用字非常精煉。“夢後樓&高鎖”,只有六個字,卻極有分量,寫的是悲歡離合與今昔的感慨。“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是當時的事情,現在則是“夢後樓&”,這樣的對比寫得非常好。他所説的夢,不僅是昨夜的夢境,還包括了與沈廉叔、陳君龍一同拿着酒杯,聽“蓮、鴻、蘋、雲”唱歌的美好時刻。“樓&高鎖”,一個人在四面門戶簾幕都深深關閉起來的樓上,樓&本身就有一種孤立在空中的感覺,表達出了寂寥和孤獨的感慨。柳永一首詞中有“危樓獨立面晴空”,“危”即高,也寫出了孤獨的感覺。一個“高”字,透出高冷孤寒之意,更妙的是後邊接一個“鎖”字。“鎖”是説跟外面是隔絕的,所以“夢後樓&高鎖”,從語言文字的形象上,給我們一種很強烈的像夢一樣消失的孤獨和寂寥的感受。
“酒醒簾幕低垂”,人在憂愁悲哀的時候常常會喝酒,借酒沉醉,暫時忘懷悲哀和寂寞。可當你酒醒的時候,你的悲哀和寂寞只會加深一層,因為這不是真正解脫和消除的辦法,只是一種暫時的逃避。酒醒後看到簾幕低垂,同樣是一種寂寥孤獨的感覺。關於簾幕的低垂,李商隱曾經寫過類似的詩,“更無人處簾垂地”,“更無人”是説我所在的地方沒有一個人來往,所以簾幕低低地垂到地面。李商隱的這句詩是在他妻子去世以後寫的,而晏小山的“夢後樓&高鎖,酒醒簾幕低垂”,把現在與從前、今與昔的悲歡對比寫得非常清楚。“去年春恨卻來時”的“卻來”,是説去年的春恨又回來了。馮延巳也曾寫“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同樣是寫去年的春恨今年又回來了。可是馮延巳的整首詞,沒有寫具體的情事,他只是説“閒情”,後邊寫“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整首詞都在寫他的惆悵與憂愁,沒有把具體的情事告訴我們。小晏的詞也同樣寫“去年春恨卻來時”,但下半闋就説“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告訴了我們他今年為什麼有春恨,為什麼今年的春恨和去年的春恨是一樣的。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像他跟歌女小蘋第一次見面的那種場景再也不會有了,這就是他跟馮延巳不同的一點。馮延巳所寫的是一種感情的境界,可以給你很多 啟發和聯想。而晏小山所寫的是悲歡今昔的具體情事,可以給你帶來無限的感動。
天下沒有兩句詩的意境是完全一樣的,魏武帝曹操寫過一首很有名的《短歌行》,裏邊有這樣兩句詩:“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他還寫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其實都不是曹操自己的句子,而是抄了《詩經》中的句子。這兩句詩在《詩經》裏和曹操引用時,意境和情意都是完全不一樣的。在晏小山的這首詞裏,“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應該整句給它加個引號才對,因為他一字不差地引用了晚唐五代時期翁宏的詩句。“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這是翁宏的詩,晏幾道一字不改地化用了人家的句子,但是卻存在很大不同。
柳永的詞寫“危樓獨立面晴空。動悲秋情緒,當時宋玉應同”,他寫的是“倚危樓”,高樓本身就有一種孤立的感覺,可是柳永的高樓跟晏小山的高樓不同,為什麼呢?因為柳永的高樓是開放的,是“危樓獨立面晴空”,而晏小山的高樓是“夢後樓&”。所以黃庭堅評論晏小山用字“精壯頓挫”是非常恰當的,這首詞中,“高”字和“鎖”字非常精煉。柳永的詞和晏小山的詞所表現的意境是不一樣的,柳永這首詞發出了千古的、帶有歷史感的悲哀和感慨,而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悲哀和感慨,不但是向外邊開放的,而且還是向歷史去追尋的。
“動悲秋情緒,當時宋玉應同。”直接推及戰國時代的宋玉,所以柳永的高樓,雖然是孤獨的,但是他的悲哀感慨是擴大的、是開放的、是追尋到歷史的。可是晏小山的高樓既高又帶鎖,不是開放的,而是封閉的,除了孤獨之外,又加深了一種寂寞的感覺。馮延巳、晏殊、歐陽修他們詞裏表現的是一種感情的意境,而不是具體地指個人某時某地的事件,但晏小山的詞是。李商隱有“更無人處簾垂地”,晏幾道也寫“酒醒簾幕低垂”,兩個都是簾幕,都是垂到地,從這一點看是一樣的。可是依然不一樣,為什麼?因為李商隱只寫了眼前的孤獨和寂寞,可是晏小山不是,開頭的“夢後樓&高鎖,酒醒簾幕低垂”,每六個字裏邊都用了一個對比,他不是只寫眼前的樓&高鎖與現在的簾幕低垂,他是説夢後才看見了樓&高鎖,酒醒後才看見了簾幕低垂,所以他是從前就有過夢、有過酒,把從前的歡樂跟現在的孤獨、寂寞作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因此六個字裏便有一種張力。小山詞雖然他是個人的,不像歐陽修、晏殊、馮延巳那樣讓我們感受到了感情的境界,但是他的“夢後樓&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寫得是真好。“去年春恨卻來時”,馮延巳所寫的是一種心靈和感情的境界,可是晏小山所寫的是比較具體的個人事件。同樣是寫去年的春恨,馮延巳的意境比較廣大,而晏小山的“去年春恨卻來時”,是真的在指某一件“春恨”。
最重要的是帶着感發的力量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翁宏整首詩寫得很糟糕,好像把這兩句很漂亮的詩埋沒在粗蕪、雜亂的荒草之中。這首詩何以壞呢?有幾點原因,“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都是直訴,把悲哀直接傾訴出來了。能把感情直接訴説出來的最了不起的詩人是杜甫。杜甫曾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拭淚沾襟血,梳頭滿面絲”,這也是把感情直接地傾訴了,可是杜甫就寫得非常好。那好壞的標準是什麼呢?不管是用形象來表現,還是只用語言説明,都是可以的,最重要的是要帶着一種感發的力量。有些人覺得用形象的比喻或 啟發的比興,才算是好的作品,我覺得不完全如此。舉個例子,“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這兩句壞詩中形象和説明都不好,沒有表現出感發的力量。這種感動與感發,不是單獨一個形象就能體現出來的,主要是靠形象説話的口氣來使人感動與感發的。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語言都是一樣,可通篇的結構不同。翁宏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前面的訴説不好,因為他沒有給我們帶來感動。“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寫的是春天過去了,不忍心走到帳幕的外邊去看,因為走出帳幕一看,就看到了落花跟細雨。“寓目魂將斷”,“寓目”是經過眼睛看見,就覺得斷魂了。接着説經過了一年,我過去的夢已經消逝了,這個夢也不是從前的夢了,所以不能夠忍受“向愁夕”。最壞的一句就是“蕭颯暮蟬輝”,平時我們説到蟬的時候,聯想到的首先是蟬的聲音,因為蟬都是在樹上,你很難看見蟬,所以普通人寫到蟬的時候,都是寫蟬的聲音,很少寫蟬的形象,但是翁宏卻説“暮蟬輝”,蟬在黃昏、落日的余暉之中。我們形容光輝的時候,不能説是“蕭颯”,“蕭颯”常常是形容風聲或者雨聲,所以他的“蕭颯”跟“輝”字的形容和結合都是不通的。這首詩語言的口氣跟通篇的結構,用得很雜亂,沒有一個集中的焦點,不能引起感發。這首詩説明的點也很多,“魂將斷”和“夢亦非”等,説明的越多就越不能給人直接的感動,通篇寫的只是一條線,就是自己的悲哀和難過,中間沒有任何的起伏變化,所以這首詩不是一首好詩。
可是這首詩中的兩句話,進到晏幾道的詞裏就變得有意思了。“夢後樓&高鎖,酒醒簾暮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在前兩句跟下半闋陪襯之下,才變得好起來的。“夢後樓&高鎖,酒醒簾幕低垂”,這兩句語言的口氣,本身就帶着一種張力和對比,在開頭引領時候,就已經有了一種今昔和哀樂的對比。這種今昔和哀樂的對比,不是今天才有的,是去年春天的時候就有這種春恨,今年這個春恨又回來了,所以才是“去年春恨卻來時”。為什麼馮延巳的詞説“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因為春天美好的景物能喚起從前歡樂的感覺,所以更增加了一個對比,而晏幾道又説去年的春恨,這説明不止是一年的春恨,後面也是從這個春過渡到“落花人獨立”的。“落花人獨立”,是獨立站在花前,面對落花的悲哀沒有人可以了解,因此晏小山輕而易舉就把你帶領到了與他相同的境地之中。
“微雨燕雙飛”,在春天的細雨之中,一對燕子在雙飛。這首詞的進行,是從今昔哀樂的對比開始,然後引入了春天,再從春天寫到落花、細雨和雙飛的燕子,後面才正式點明了懷人的主題。整首詞的通篇結構非常有層次,是一步一步把你帶領進來的,所以説“燕雙飛”寫得就特別好。明末清初詞人陳子龍,有一首小令的結尾是“一雙舞燕,萬點飛花,滿地斜陽”。“萬點飛花”和“落花人獨立”都表達出了傷春和悲哀的感慨,用了一雙舞燕作對比,因為舞燕是成雙作對的,是美好的,所以他在傷春之中,將成雙作對的燕子和落花生命的短暫作了對比,有一種對比的張力。“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是在微雨落花之中,人獨立的時候,看到了燕子的雙飛。晏幾道拿“人獨立”跟“燕雙飛”作了對比,是在悲慘之中看到了燕子的雙飛,因此他的詞寫得很美。
黃庭堅批評他説“精壯頓挫”,從前半闋其實也可以看出來,句法很精煉。“壯”是説他的口氣有力量。“夢後樓&高鎖,酒醒簾幕低垂”,不僅“高”字、“鎖”字、“低”字、“垂”字本身有力量,而且他夢後和酒醒的對比,都是隨時帶着張力的。“微雨”“落花”“人獨立”“燕雙飛”也是有一種對比的。所以他不僅“精”而且“壯”。“頓挫”是因為有今昔、哀樂的對比,這是一種轉折,先寫了寂寞和孤獨的悲哀,然後忽然把筆墨宕開,寫到了從前的歡樂,所以説小晏寫得真是頓挫。“頓挫”就是指這種曲折、輾轉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