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心·童心·詩心-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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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11/22

11:26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9版 草地周刊

慈心·童心·詩心

2024-11-22 11:26:46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9版 草地周刊

  作者:雷琨

(一)

  這是一段兩三分鐘的小視頻——2021年春節,葉先生照例邀請門生弟子、親朋好友到家中團聚。有學生帶着孩子一起來,葉先生就坐在客廳的椅子上聽大孩子背詩。老人提前準備了紅包,誰背下來,就發上一個,客客氣氣道一句過年好。年歲小的孩子還不會背詩,連走路都不利索,在客廳滿地爬着玩,媽媽跟在後面拉都拉不住。葉先生也不惱,小寶貝從她身邊蹭過去,老人彎腰低頭,笑瞇瞇地逗娃娃。那場景溫馨得幾乎要把人心都看化了。

  “詩詞的女兒”“穿裙子的士”“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創建者”……每次寫葉先生,總要加上許多“前綴”,毫無疑問,每一個“前綴”之於先生都當之無愧,可這長長一串列下來,表達了敬意,卻也難免産生一點距離。而在那段視頻中,所有前綴都不見了,甚至連“先生”這個後綴也可以省去,鏡頭裏,只有聽孩子背詩的葉奶奶。

  記錄下這一幕的,是葉先生的秘書、學生可延濤。他的兒子可錫嘉,就是視頻裏的“大孩子”,今年上六年級。到南開大學採訪的時候,我麻煩可老師把小可同學也請來,跟父子倆聊了一下午。從兩三歲還沒記事起,小可同學就常跟着爸爸到葉奶奶家,對於葉先生工作生活的迦陵學舍,他“熟門熟路”。葉先生的好幾位弟子都跟我們提過,老人愛孩子,即便是調皮好動,進了門兒就跑跑顛顛坐不住的,她也寬容。

  比起來,先生對孩子的父母要求更嚴格些,經常挂在嘴邊的話是“有沒有教孩子念詩詞?”在古典文學領域,葉先生是博士生的老師,也是教授甚至院士的老師,但在她心裏,教孩子念詩這件事和做學術的分量不相上下。先生對詩篇的選擇也有要求,她常説“不要小瞧孩子”,不建議在孩子記憶力最好的啟蒙階段,只教上一些“大狗叫,小狗跳”之類的“順口溜”。

  當年,正是在先生敦促之下,可延濤開始往小黑板上抄唐詩,“唐詩三百首,一天挑一首”,一句一句帶着兒子念。那時候可錫嘉還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哪受得了天天“上課”,時不常鬧着不念了,他有個看起來很好説話的爸爸,然而不念詩是不可能的,撒嬌耍賴也是不可能的。且鬧着且念著,從念爸爸挑的詩,到念自己喜歡的詩,小可同學漸漸長大,也漸漸從中找到了樂趣。

  “我喜歡背長詩,長詩比較有挑戰性!”小可同學眼睛黑黑亮亮,説話時透着天真和靈氣。問他最喜歡哪首長詩,他答《洛神賦》,答完又自我糾正,“哦,《洛神賦》不算詩了,是辭賦。長詩,就是《將進酒》《夢游天姥吟留別》……”這麼長的詩怎麼背下來的?小可答得簡單,就是天天翻家裏的《唐詩選》,翻到這兩首,覺得文字格外優美,便多下一點功夫記下來了。在唐代“詩人天團”裏,他最欣賞李白,因為風格很豪爽、很有氣魄。小可講話大方自然,像在介紹自己喜歡的籃球明星——沒有一點“炫耀知識儲備”的意思,只是一講起真正的興趣,整個人都閃閃發光。

  視頻裏,可錫嘉給葉奶奶背的,就是他自己選的《將進酒》。站在奶奶跟前,小可一點也不怯場,但他告訴我,對葉奶奶的第一印象,是“嚴肅”。看我有點吃驚,小可又解釋,不是那種板起臉的嚴厲,是一種帶着“古人風範”的氣質,奶奶不是只把他當孩子,滿嘴“心肝兒肉”地寵溺,更像是把他當成一個同樣熱愛詩詞的“小書生”,可以平等地交流。

(二)

  在“別小瞧孩子”這件事上,葉先生身體力行。鮐背之年,她主編《給孩子的古詩詞》,開篇不是常見的“鵝、鵝、鵝”,而是《詩經》裏的“蒹葭蒼蒼”;她選膾炙人口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也選意蘊悠長卻相對陌生的“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2015年初版推出後,老人又花心思給孩子們講解、吟誦這些詩篇,在第二年出了講誦版——我給孩子買過這個版本的書,掃碼進去,就能聽到葉奶奶認認真真地為小朋友們講解詩經為什麼常常是四字一句,律詩和古體詩在平仄的講究上有什麼差別……先生上了年紀,講誦時聲音微微發顫,但又清楚乾脆,有種“相信孩子也能理解”的篤定。

  “葉先生説過,不要低看小孩子的智能,只要老師講明白,像《秋興八首》這樣的詩,小孩子一樣會讀,一樣會背。”這話是於家慧轉述給我們的,她是葉先生的再傳弟子,也是那段視頻裏,追在“小小孩”後面的年輕媽媽。有苗不愁長,名叫冬冬的“小小孩”如今已經4歲半了,也到了可以讀詩、背詩的年齡。有一次,於家慧陪冬冬做手工,隨口吟誦了杜甫《秋興八首》(其一)開頭的“玉露凋傷楓樹林”。孩子聽見了,很有興趣地問她“唱”的是什麼,得到答案,又説也想跟媽媽學這首詩。

  於家慧很意外,雖然她就是古典文學專業畢業的,也帶冬冬念過許多短小的五言絕句,但要給一個幼兒園的娃娃講《秋興八首》,她還是得“先備備課”。正式開講,她管詩聖叫“杜甫老爺爺”,從“老爺爺寫詩的夔州就在今天的重慶,在三峽邊”講起,講到“他的小船係在長江邊上,他一個人在船上想念他的家鄉”,又 啟發式地讓冬冬猜杜甫老爺爺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一遍講完,她還拿這首詩給孩子當了兩天“睡前故事”。就這樣,冬冬真的把《秋興八首》(其一)記住了。後來,家裏家外要操持的事太多,她顧不上驗收自己的“教學成果”,等到再想起來,已經過了好幾天。她問冬冬是不是早就把先前學的詩忘了。沒想到,孩子一字不錯地背了下來。

  “那你知道這首詩講的是什麼意思嗎?”於家慧有點“得寸進尺”地問。冬冬説:“講的是杜甫老爺爺一個人坐在船上,快冬天了,他很想自己的家,就哭了。”聽了孩子的答案,她第一反應是:葉先生説得對啊!只要好好講,“小小孩”也能讀懂很難的詩!

(三)

  葉奶奶對孩子們的態度,總讓我想起自己的姥爺。在我的童年,各種“啟蒙工作”都是由姥爺一力承擔的。我姥爺在天津的工廠上班,小時候念過私塾,退休後上過夜大,中間的大好年華多半是在車間度過的。他沒學過一天文學、藝術方面的理論知識,但在教我這件事上,姥爺有個樸素的想法:要給孩子最好的!

  我家有一本不知道從哪買來的《世界名畫選》,有圖片和創作背景,姥爺像講故事一樣每天給我講一兩張。姥爺日常都説地道的天津話,只有給我講課的時候會努力切換到“普通話頻道”。以至於我現在看到蒙娜麗莎神秘的微笑,腦海裏彈出的四字畫名還是“天普版”的。

  文學啟蒙上,最好的教材當然是古詩詞。姥爺肯定不知道南開大學有位葉嘉瑩先生,但他天然地相信自己的外孫女能背下,也能理解那些他精心挑選的經典篇目,無論長短難易。説來慚愧,姥爺當年教我念詩的“豐碩成果”,到現在已經所剩無幾。還是親戚告訴我,那時候逢年過節家裏聚會,讓我“背一段”是個保留節目。我最喜歡表演的,大概是馬致遠的散曲《天凈沙·秋思》,因為好幾位長輩都笑着回憶説,我那時幾乎不換氣、不停頓,直愣愣背出“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用孩子的奶聲奶氣和“極限語速”消解愁思。

  但兒時的我,能理解作者那份愁腸。我是跟着姥姥、姥爺在海河邊長起來的,父母在北京工作,每週只能回天津一次,來去匆匆。説不清為什麼,太陽落山的黃昏,總是格外想媽媽,我就趴在陽&上往鐵路橋的方向看,幻想著那些從眼前經過的車廂裏,坐著趕來看我的爸媽。小小的“斷腸人”望著“天涯”,彼時的我還不知道,那座橋上跑的火車,絕大多數是拉煤送貨的。

  印象中,姥爺給我講過許多關於離別與思念的詩詞,或者説我現在還記得的,大多是這樣的詩。除了《天凈沙·秋思》,還有傳説中讓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的崔顥題詩《黃鶴樓》。依稀能回憶起姥爺誇詩裏的疊詞用得美妙,“晴川歷歷”“芳草萋萋”,還有前一句最經典的“白雲千載空悠悠”。但我對這首詩印象深刻另有原因——天津話裏齒音字多,zh、ch、sh和z、c、s分不大清,姥爺領着我念“煙波江上使人愁”,寫生離的詩句念出了死別的效果,有種莫名的驚悚。我當時就問過姥爺,他樂了,説“使人愁”就是“讓人愁”,讓我別怕,“江上只有煙波,沒漂着人”,我們都樂了。姥爺教我的時候,從不避諱自己的口音,總説他念得不準,“琨琨將來要念準了”。

  我跟可延濤老師分享過這段往事,自嘲現在“使人愁”倒是念準了,其他詩都忘了,姥爺的辛苦白費了。可老師很鄭重地安慰我,説老人教孩子背詩詞,一定不是要功利地培養一個早慧的“神童”,只是想把那些美好的經典種在你心裏。“等你長大了,閱歷增長了,某一天看到一個風景,或者遇到什麼事,那些詩句會突然出現在腦海裏,打動你的心靈,這才是目的。”

  每次聽可錫嘉背詩詞,葉奶奶總是細心地指出哪個字按平仄應該念作入聲,有時還會給他吟誦上一段。小可告訴我,他對格律和“葉調”都挺感興趣,嘗試着學過,“不過還沒學會”。都説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小可念著念著,也開始寫詩。幾年前,可延濤把小可的詩拿給先生看,先生很開心,還親筆給小可寫了一張字條,誇他的詩寫得有古韻,希望他繼續寫。不過這兩年,小可迷上了泰戈爾的靈動,日常“創作”以現代詩為主。葉奶奶一樣很讚賞,還時不常地跟可延濤打聽,孩子有沒有什麼新的作品——播撒詩心的人,只盼著種子萌芽生長,並不強求枝頭開出同一種顏色的花。

  那次採訪結束,我特意在手機裏存下了小可的詩:“你使綠草充滿生機,你使風兒攜帶溫暖,你看著這個活潑的世界,用那溫柔的目光……”這是描寫太陽的句子,也像在描寫孩提時,那位教你讀詩的老人。

責任編輯:馮明
關鍵詞:孩子,奶奶,先生,姥爺,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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